肯尼亚难民营究竟是怎样的?

逃离难民营

终于可以走了。阿杨·阿布迪匆匆戴上一条黑色长头巾,抓起自己的难民护照,就赶往一场可以拯救自己的面试去了。

打两岁开始,阿杨就住在世界上最大的难民营——肯尼亚与索马里边境赤色沙漠地带中绵延不绝的帐篷和棚屋集散地。如今,就在离她那个用木棍和纸板搭建的房子几英里外,三个加拿大大学基金会的考察官正坐在一个木桌边,决定着这些难民学生中谁有机会可以出国。

抓住这次机会

阿杨在沙路上一路小跑,穿过食腐鸟包围的焚烧垃圾堆,路过比她还小的女孩们,穿过一群男人,他们都盯着阿杨,低声嘟囔道:“小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当阿杨终于找到一辆的士,车里已经塞满了人。她硬生生地挤了进去,整个身体都要被压扁了,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滚落。

"我赶着有事,"阿杨对司机说。司机也没问原因,就开始加速,车开始跳跃式地趟过一个又一个坑。

一年前,阿杨和另外5000个孩子一起经过2个小时的考试,艰难地挤进了Dadaab难民营学校,这是申请奖学金,跳出难民营的第一步。加拿大世界大学服务(WUSC)组织会开出16个奖学金名额,获奖者不仅能得到读大学的机会,还能拿到加拿大政府提供的国籍和供养学生全家的优厚福利。

现在阿杨已经跻身决选,位列29个最终候选人之中,这会儿她要赶去的面试将决定她的命运。

她已经别无选择了。肯尼亚当局打算关掉Dadaab难民营,这个难民营在过去25年里为饱受无尽战乱和饥饿之苦的索马里难民遮风避雨;另一方面,自2000年来接收超过10万索马里难民的美国在特朗普总统上台以后暂时停止接收难民;从全世界范围来看,尽管难民的数量在2017年达到2200万的历史最高值,但很多国家还是对阿杨这样的难民关上了大门。

现在只剩下WUSC奖学金这唯一一条路了,这是让难民营里的年轻人重获新生的唯一生路了。

“这次机会事关生死,”WUSC奖学金在Dadaab难民营的负责人约瑟夫·穆图阿说,“当地人就是这么看的。”

出租车在一堵厚墙边放下了阿杨。“这里是奖学金面试点么?”阿杨问保安。

她颤抖的手里捏着一个棕色大信封,里面装着她的文件:白色的食物配给卡,上面的家庭人口数写着“1”,因为阿杨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几年前回到了索马里,但是没带上她;成绩单上记录着她自小学以来的成绩;难民营附近的学校开出的推荐信上写着她在那儿当生物老师。

她带着信封走进了一个煤渣砖建筑,这里正在举行面试。阿杨坐在一棵树下,等着自己出场的时间。“我有点头疼。”她跟另一个面试者说。

她低头看了一眼白色手机的裂屏,上面写着面试时要谈的一些要点和技巧。

“这份奖学金是我唯一的生路了,”手机上写着。“按成绩来算,我是整个难民营成绩最好的女孩,”手机上还有这么一句,“在这里我没法实现我的梦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来,叫了阿杨的名字。阿杨走了进去。

至少这里还有机会

面试前一天的下午,阿杨拖了两个躺椅放在自己小屋前的沙地上。她的好朋友玛丽安·哈桑坐在她对面,帮阿杨做面试训练。

“介绍一下你自己,”玛丽安说。这个20岁的小姑娘声音很大,她也拿到了奖学金的最终入围机会。

“1997年,我出生在难民营,”阿杨用在学校学到的英语字斟句酌地说着,“我的父母现在索马里。”

“不要忘了告诉他们你想要为自己的国家做贡献,”玛丽安打断道。阿杨点了点头。

她俩都想在所有的难民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因此都在寻找自己的独特之处。不过在网上,她们可以找到很多参考问题和标准回答,于是她们都抄下来认真研习。

“你的长处是什么?”玛丽安问道。

“擅长与人合作,”阿杨答道,但她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有自信,只是努力按照网上答案的套路在回答。“你的呢?”阿杨反问玛丽安。

“我从不会放弃。”玛丽安高声回答道。

她们的脸边盘旋着一堆苍蝇,附近的山羊在咩咩叫。道路两旁是上百个粗制滥造的小屋,难民们用一切可以找到的东西搭建自己的住所——罐头盒、树枝、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塑料板。这里一共住着25万名难民,四周都是警察的检查站。

"如果我离开这里,"阿杨低声说道,“我绝对不会再回来。”

多年来,阿杨和玛丽安看着自己的朋友一个一个消失,她们从学校辍学,按照索马里的老传统,嫁给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阿杨11岁时,朋友法蒂玛离开了;13岁时,马哈多离开了;14岁时,法希亚离开了。几年后,当她们再出现时,怀里已经抱着孩子,脸上写满了阴沉和疲惫。

读书有啥用?一些朋友嘲笑着阿杨。即便从高中毕业了,在难民营也找不到工作。而且,难民也不能在肯尼亚的城市里找工作。

12岁那年,阿杨知道了WUSC奖学金,当时的宣传海报就挂在教室外的墙上。这张海报让一个曾经爱读冒险小说的好学生变成了一个努力学习、一心逃出难民营的人。

在难民营的布哈拉电脑学校,阿杨和玛丽安用一排老旧的IBM台式机自学打字。2012年,两个姑娘都拿到了离难民营几百英里以外的高中的奖学金,那里有大学毕业的老师和新的教材。她们在自己的手机上输入了这样一行字:“加拿大最好的大学。”

2015年,在阿杨上高中时,她的妈妈带着两个兄弟姐妹离开了Dadaab,回到了索马里。她们已经厌倦了难民营里的生活,担心随时会被肯尼亚政府驱逐。

回索马里吧,母亲在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附近一个小镇打来电话劝阿杨。

阿杨知道回到索马里意味着什么:没有学校,找不到工作,还有反政府武装索马里青年党的持續威胁。而在Dadaab,至少还有WUSC这个唯一的希望。“就让我违逆你一次吧,妈妈。”阿杨回道。

阿杨几乎是以全班最好的成绩从高中毕业了,然后搬回到Dadaab,住进了朋友家隔壁的一个木屋里。她在泥土地面上铺了一张红色的床单,小屋外面围上荆棘,以免知道她单身一人的男人来骚扰她。

"现实生活的艰难困苦总是令人难过,"在WUSC奖学金的申请论文中阿杨这样写道。妇女们外出搜集做饭的柴火时可能会被强奸;霍乱爆发时,孩子们会因为慢性腹泻而死亡。有一次,她一早出去打水时,还被蝎子给蛰了。

阿杨和玛丽安偶尔会畅想她们在加拿大的生活:她们是如何穿过满园翠绿的大学校园;又是如何把全家人都接到加拿大的。

“当我看到她时,”阿杨说,一边向朋友点了点头,“我就看到了WUSC。”玛丽安听到这里笑了。

纵观全世界,每年只有几乎不到1%的登记在案的难民获得了新生的机会,大部分人几乎没法改变命运。他们由联合国的机构挑选,然后由接纳国批准,命运的轮回中充满了幸运和慈悲的因素,而这其中最虚弱最可怜的人排在申请者的最前列。

不过WUSC奖学金却恰恰相反,它完全靠成绩来评定。“记得保持微笑,”在准备面试时,玛丽安一直這样叮嘱阿杨。

阿杨暗下决心,绝不会把情绪化的一面表现出来。

“情绪化太不专业了,”她说,“你得向面试官展示你的自信。”

阿杨走进面试房间。很快就过去了5分钟,之后一转眼10分钟都过去了。透过纱窗,其他等在外面的学生可以看到阿杨的身影,她面前有三个面试官。此时正是下午过半,阳光透过树木之间的空隙投射下来。“时间可真长啊,”阿布迪说,他是申请者之一,边说边看着面试间。

终于,阿杨出来了,看了一眼坐在塑料椅子上的其他等待面试的学生。“我觉得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她说道,“我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和几天里,她在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她的面试表现,一遍又一遍。

阿杨记得自己走进了一间煤渣砖屋,有三个妇女在那里等着她;她记得自己跟面试官一一握手,她当时很紧张,以至于都没法集中精神;有个面试官让她放松,这话还真有用;然后她坐在了一张木桌边。

她们询问了她什么时候来难民营,她这一路过来都有哪些记忆。阿杨告诉她们自己出生在肯尼亚另一个难民营,因为一场大火,全家人不得不离开了那里。然后她又讲了一家人在Dadaab难民营的紧张生活。

“我告诉了她们我们走的那条路的名字,我还告诉她们当时我还只是个孩子。”

她们问了教育的重要性。

“我回答说,从感性角度看,教育塑造了现在的我。”

然后一个面试官问到阿杨身为一个难民遇到过的挑战和困难,就在那么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涌上心头。

“我告诉她们:‘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全家人都离开了,拿不到奖学金,我就别无选择了。’”

说着说着阿杨开始哭了起来。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三位面试官静静地看着她。

“她们递了一张纸巾给我,我尝试着让一切恢复正常。”

面试还在继续,面试官们询问了阿杨想学什么,她说是护理专业。

她们还问了她如何适应加拿大的生活。

“我告诉她们我会在冬天穿更多的衣服,我会适应那里的饮食。”

阿杨试着控制住泪水,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沮丧。最终她把话题掰回到自己的节奏上来。

“我说,我是难民营成绩最好的女孩。”

飞越难民营

面试后的第二天,阿杨回到了自己教生物课的难民营学校,然后把每个月80美元的薪水大部分都寄给了母亲。

教室里坐着21个男孩和2个女孩,他们都十来岁,分开两边相对着坐在教室的两侧。铃声响起,上课了。

“植物细胞和动物细胞有什么不一样呢?”她问道。

没人回答。

阿杨试着不让自己去想面试的事情。那时正是7月初,结果至少要在1个月后才能出来。

“五五开吧,”谈到自己通过的概率,阿杨说。几天后,她又开始重新评估自己的概率,同时还把其他竞争者的发挥也考虑了进去。

“二八开。”

她想着:“玛丽安应该会过,我不会。我要在这里困守终身了。”她给朋友发了一条短信:“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说服了那些面试官。”在结果公布之前,WUSC委员会不会透露半个字。她强迫症似的不停地看手机。

手机不停地响起嗡嗡声,每次都是玛丽安的短信,她住在难民营的另一边。

“我们还是只能坐等。”玛丽安在月中时写道。

学校就像是在不断提醒难民营的各种局限和困难,在这所学校里,男生不听女老师的话;每周都有女生辍学,她们退学后就嫁人了,而且多数情况都是被迫的。阿杨试图阻止一个女学生的母亲让女儿辍学嫁人,结果这个母亲用了一句古老的索马里谚语回应阿杨:“女人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坟墓里。”

6月底,阿杨去了警察局,申请离开难民营的临时通行证。她向警察局解释说,她打算去拜访在西肯尼亚纳库鲁高中读书时接待过她的一个家庭。

阿杨拿到了一张为期两周的白色通行证。

“我觉得自己有种自由的感觉,”在阿布迪拉赫曼的家里,阿杨感慨道。阿布迪拉赫曼家的公寓在一栋混凝土大楼的一楼,屋里天花板上吊着电灯,门外是平整的道路,路上奔驰着各种汽车。

阿杨头戴着一条掉色的黄色头巾,比难民营的妇女的头巾要短。她的手机里放着歌,有尼日利亚流行乐、美国嘻哈乐以及索马里传统音乐。

在这里可以暂时忘掉奖学金,还能去看看自己的高中朋友。但是朋友们偶尔还是会提及奖学金的事。

“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拿到奖学金。”21岁的阿尼莎·阿布迪拉赫曼某天早上说。

“Dadaab难民营不是人住的地方,”阿尼莎23岁的哥哥说。

阿杨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的手机。

奖学金项目的的入围者们在社交网站上建了一个小组,在里面分享各种关于WUSC的传闻和消息。但这会儿整个小组没人说话。

“还是没有消息。”阿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一下手机说道。

她把手机扔到沙发上,然后进厨房找了些肉桂和茶叶,泡了杯茶。

“希望大家都能过关,我们都是难民啊。”她跟阿尼莎说,此时水刚好开了,“可能这事儿需要点运气。”

客厅里手机在嗡嗡作响,屏幕也亮了。

厨房里的阿杨还没觉察到。

“阿杨,你的手机在响。”阿尼莎的哥哥说。

阿杨擦了擦手,拿起手机看了一下信息。

“恭喜。”她的眼睛瞪得老大。"WUSC?不是在开玩笑吧?"接着她在社交网站上的群组里看到这么一条信息:“2018年WUSC奖学金获得者名单。”阿杨的名字位列第四。

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她疯了一样尖叫道。阿杨的朋友法利亚冲进房间,抓起阿杨的手,两人跳起舞来,阿杨的脸颊上淌满了泪水。“别哭了。”法利亚说。

阿杨又看了一眼名单,玛丽安不在上面。“哦。”她难过地叹了口气。

阿杨的手机不停地在响,都是其他获奖者打来的电话,还有老师打来的电话,甚至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人打来的电话。

“一切重新开始了,”阿杨跟另一个朋友说。这时玛丽安的电话号码蹦了出来。

“恭喜啊!”电话另一端传来了玛丽安的声音,听起来她刚哭过。

“玛丽安,我很抱歉。”

她们还能在一起待一年。阿杨将开始申请加拿大的大学,练习英语,以及学习加拿大文化。玛丽安则会继续申请奖学金,尽管在被拒绝之后想再通过有点难。

“再见,我的好姐妹。”玛丽安说。

打完电话,阿杨放下了手机,盯着屏幕。越来越多的恭喜短信涌了进来。但是玛丽安已经挂了电话。

作者:关照

来源:《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