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拜将真相是什么?

韩信拜将真相

《史记·淮阴侯列传》载,韩信拜“大将”并作大篇《汉中对》后,“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这个“得信”恨晚的“大喜”,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大喜?究竟大喜到何种程度?是不是大喜到片言之际顷刻之间便慨然以全军统帅权和指挥权相授,军略战阵,悉听君裁,寡人概不中制?

此一问题,必须对拜将之后汉王对韩信的实际信任和任用情况进行科学的考辨,才能回答。事实上,韩信终其一生,除了汉军围歼楚军的最后一战垓下之战任过相当于汉军临时总指挥,布“五军阵”击败项羽,此前他从来没有做过整个汉军的三军统帅。韩信一生大多数军旅生涯,是如李靖、岳飞这样的方面军统帅,而非白起、周亚夫这样的三军总指挥。也并非如某些议论,汉王之掌握军权,是以通过王权控制韩信之将权,再间接控制全军而体现。

楚汉战争期间,刘邦与项羽皆是以王的身份,而为各自全军事实上的总司令。韩信自汉二年(前205年)八月受命单独领军击魏,始作为方面军司令为刘邦四处征战,而不是刘邦的全军总司令、全军总指挥。

韩信自拜为“大将”至领兵击魏虏魏王豹,真正获得方面军军权,开始踏上征服四方、平定天下的光辉历程,中间有一年多的时间随行于汉王,“位尊”而权低,他的角色大致相当于随军高级军师、谋士,而绝非统领汉军指挥全军的总司令,也非独当一面的方面军司令。

前引《淮阴侯列传》中韩信拜将时汉王“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一语,即可看出韩信在拜“大将”后在汉营中所起的大概只是谋士一类的作用,与张良相类。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韩信拜大将之际,正逢其时还是汉营“客卿”的张良被本主韩王召回,汉王身边军事参谋人才匮乏,因了萧何的举荐,按汉王正常的思路,受荐的韩信顺理成章“填补”的应是“谋臣”的空位,而非要从本王手中“攫取”军权的“大将”。刘邦其人,非常有自己的主见,即便在最倚重信任的萧何不告而别去追韩信并用无以复加的推崇之辞(“国土无双”……“王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力荐韩信的情况下,仍然只是“吾为公以韩信为将”,萧何仍不可,汉王乃日:“以为大将。”可见拜韩信为“大将”,只是汉王半信半疑之际卖萧何的金面勉强搬出来的门面招牌,并非发自其内心。

接下来拜将礼毕,韩信陈述长篇面试作文《汉中对》(参详《史记·淮阴侯列传》),论刘项优劣,述获胜之道,提东出大略,听得“汉王大喜”。但我们细究其内容就会发现,这篇“拜将对”实际上并非军事论文,其中并无一言提及为将之道、练兵之法、领兵之策、御敌之术,亦无一语道及漢军东出定秦的具体作战计划,其论天下形势则如后世诸葛孔明之“隆中对”,论刘项优劣则如后世性格分析家,论大王“反其道”则可定天下更如一政论家。所以,刘邦在大喜之余并未被冲昏头脑,他清楚认识到这篇“面试作文”反映出面试者并不是一位军事将领,更像是应侯范睢一类人物。所以刘邦绝对是随材授任,既然这篇面对试策并非军略而是政略谋略,那么,萧何“强荐”的这位“大将”,最适合他干的,自然不是大将,而是为本王献计、然后本王“听其计,部署诸将所击”的军师谋士了。

更何况,对于刘邦这样的一刀一枪从尸山血海拼杀出来的人,一个素未知晓的人有多神多能,哪怕旁人(即便这个旁人是他最信任倚重的萧何)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未必便信,他一定要眼见为实,看到这个人打过几仗,确实能打,才可能让其独当一面,进而才有可能让其统帅全军,这是再正常合理不过的逻辑了。揆诸远近历史教训,稍前的宋义并无实际统军作战经验,便是旁人因其一言(“料武信君项梁轻敌,必为章邯所败”)誉为“知兵”,楚怀王便命为三军统帅北上救赵,身死为天下笑。再之前同样无实际统军作战经验而论兵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终于身死军败为后世笑的赵括更是明证。以刘邦的老于兵戈,他绝不会仅凭一面之辞就把一个方面的作战指挥权轻易交给韩信这个没经实战检验证实其军事才能的“大将”,更遑论全军指挥权的交付了。

刘邦的后世子孙刘备在对诸葛亮的任用上,与其老祖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著名历史学家田余庆先生在《“隆中对”再认识》一文中写道:“自从草庐作对以后至刘备死前,刘备并未以《隆中对》的方略为念,孜孜以求其实现,当然也没有把诸葛亮放在运筹帷幄的贴身位置上,大事向他咨询。刘备死后,诸葛亮得其托孤之言,始获特殊地位。此后治蜀、北伐诸事,诸葛亮才得以按照《隆中对》的谋划,择其可行者逐步推行。也许可以这样认为,刘备死后,诸葛亮始得真正尽其才用。刘备死前,诸葛亮长时间内并不在刘备身边,戎机大政,并无诸葛亮参赞其间的事实。决计入蜀和叛攻刘璋,是法正、庞统之谋。庞统、法正死,刘备出峡之战的错误决策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强行谏阻。”(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中华书局2004版,171页)

以上,从刘邦正常的心理逻辑,我们可以分析韩信拜将的实质是“韩信拜大将,实仅类谋士”。然而,扎实不移的结论,还需要科学缜密的历史考证推析作支撑。下面根据《史记》各纪、传及《资治通鉴》,考辨韩信任汉军“方面军司令”前的确一直以“大将”之名而行“参谋”之实。

先看汉定三秦的陈仓之战。

《史记淮阴侯列传》载:“(汉元年,前206年)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汉二年(前205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合齐、赵共击楚。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史记高祖本纪》载:“(汉元年,前206年)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袭雍王章邯。邯迎击汉陈仓,雍兵败,还走;止战好畴,又复败,走废丘。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废丘。”

《资治通鉴卷第九汉纪一》载:“(汉元年,前206年)八月,汉王引兵从故道出,袭雍;雍王章邯迎击汉陈仓。雍兵败,还走;止,战好畴,又败,走废丘。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于废丘。”

演义传说中历来有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佳话,从上述史书中我们实则可以看到,陈仓之战是汉王亲自领兵作战无疑,韩信当是作为军师献计。韩信与此战的关系,最大可能即为军师、谋士。

再看废丘之战。《高祖本纪》和《通鉴》均载,汉王败章邯于陈仓后,又败其于好畴,此后,“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废丘。”根据此处行文表述,汉军引兵围章邯的前敌总指挥,正是汉王本人。《史记曹相国世家》载:“参以将军引兵围章邯于废丘。”则是曹参参与了“围章邯于废丘”之战。据《史记樊郦滕灌列传》载:“(樊哙)灌废丘,最”,则是樊哙也参与了“围章邯于废丘”之战,且在最后水灌废丘时战功为“最”。可见,汉军“围章邯于废丘”,然后留下一部分兵将继续围城,汉王率领大部兵将继续“东略地”。据《史记索隐》载:“按荀悦《汉纪》,‘令樊哙围之。’”则在汉王率汉军主力东进后,樊哙既是领兵继续围废丘主将,又是最后灌城功最大者。韩信在废丘之战中,既不是前敌总指挥,又不是战功最大者,可以断言矣。至于韩信是否留下来继续围困废丘,进而参与了最后的水灌废丘,史籍记载阙漏,这里只能推析。从《史记》行文习惯来看,语焉不详处,多半是其人并未参与该事件。《史记》无一处言及韩信与废丘之战的关联,我们是否可以倾向于认为,韩信并未留下来继续围废丘,而是随刘邦大军继续东进?这个推析才合乎刘邦对韩信军师谋士的实际任用一一总司令身边不可一日无高级参谋啊。

但是韩信这个谋士的军事才能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点看看他后边一连串的军事杰作、看看他围歼项羽的最后一击,就可了然。我提出的问题是:汉王是何时认识到这点的呢?或者说,是从何时开始要去认识这一点的?

我以为有两个重大的关口,是为“助推”:彭城之败与张良荐语。

《淮阴侯列传》载:“汉二年(前205年)……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这里首先有一个重大的历史疑题:汉二年四月,刘邦在彭城被项羽大败,其时韩信何在?《史记》等史籍未明确记载。如果说此时韩信不在刘邦军中,那么他在哪里?如果说韩信参与了汉二年六月汉军水灌废丘之役,那么他显然就没有参加此前汉二年四月的彭城之战。这是很多韩信军迷最愿意相信的一种推测,因为他们不能接受有“兵仙”韩信在场的汉军“居然”被项羽长途奔袭,一战击溃。但如前所析,《史记》的确没有明确记载韩信参与了水淹废丘之战,且按照常理推测,作为军师参谋的韩信似乎一直随主帅刘邦行动为最可能。那么这里就有三种推析了:一是韩信本人的军事才能的确不能太过神话,他也有失算,也有败仗,作为汉王倚重的军师、高参,他在汉王率联军入据彭城后,未能及时提醒汉王保持足够的警戒,反而听任汉王“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终于被项羽长途奔袭成功,一败涂地。二是彭城之战其时,韩信这个军师其实在汉王阵营中所受倚重的程度并不高,远不能跟此前跟随汉王的张良相比,可能他提醒过汉王,但汉王置之不听。三是项羽在战术上、尤其是骑兵奔袭作战上,的确是超时代的存在、不世出的名将,韩信即便其时说话管用,也白瞎。考虑到楚汉战争后半程韩信的精彩表现,我倾向于上面第二种推析:韩信谏言了,但汉王没听。

然而无论哪一种可能,彭城之战应该是韩信在刘邦军中地位和作用发生质变的一个转折点:汉兵败散后,汉王刘邦暂时失去对手下诸将的指令,各将各收败兵,各自为战,韩信第一次有了单独领军作战的机会。《项羽本纪》载:“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复大振。”《淮阴侯列传》载:“信復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此际韩信收聚败散之兵,参与汉军对楚军的阻击作战,军事才能得到初步展现。这个,汉王应会看在眼里。再有,如果我们承认上述第二种推析,作为军师的韩信对入据彭城后松懈麻痹的汉王作出了军事上的警戒提醒,那么,惨败后痛定思痛的汉王更有理由记起韩信的“先见之明”。这自然令汉王产生这个想法:此人可堪大用,宜出领兵,专任方面,这个一年前拜“大将”时“大言”炎炎的小伙子,非徒“大言”,亦非赵括宋义之徒。

促使刘邦坚定大用韩信、授任方面的念头,还有一点很关键,那就是张良的荐语。《留侯世家》载:“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郄;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作为汉营的首席谋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其言刘邦必从,其计刘邦必行。《留侯世家》载:“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者,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张良一开始给刘邦留下的深刻印象便是此人是军事大才,那么如果说之前萧何力荐韩信,汉王可能因为萧何不是军事人才只是政务后勤人才,而对其荐言将信将疑,拜韩信“大将”只是给萧何金面。此际,作为刘邦素来服膺的军事大才,张良也力荐韩信,显然分量更重。

所以,接下来我们顺理成章地看到:“汉之败欲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淮阴侯列传》)终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终于,做了一年多挂名“大将”的军师韩信、谋士韩信,终于成为真正的方面军大将,开疆拓土、略地破国去也。

作者:赵琨

来源:《看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