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服刑中产生精神疾病的犯人?

【囚徒】是作者夏龙在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入狱七年来的离奇经历和见闻。该系列在了解监狱生活的同时,也能剖析自己、警惕世人。

这是囚徒的第07篇故事

本期故事:狱内歌声

时间:2011年

作者:夏龙,现为青年作家

编辑:李意博

全文 3738字,阅读约需 4分钟

出监监区后面有栋楼,五层高。楼四周有一圈三米高的铁拦网,网上面安放着三圈刀片刺丝滚轮,网内侧设有数十个红外报警器……

这栋楼在戒备森严的高墙内仍被层层防护着,楼门口那块木漆腐落的挂牌上写着:省监狱管理局精神病院,简称“精院”。

精院里面住的都是在服刑过程中产生精神顽疾的囚犯,一到三层关押男囚,四到五层关押女囚。2011年7月,我作为骨干犯调到出监监区3楼321监舍当组长。

每天深夜,精院五楼总有一个女囚高唱《浏阳河》,嘶哑、尖锐而疯狂的声调折磨着所有出监犯的夜梦。

作为组长,我在每周小组情况汇报中反复提出这个问题,但是因为精院和监狱是两个独立的单位,我的分管民警无权出面解决。他自费给每个出监犯买了一副耳塞,就再也不过问此事。

耳塞带了没几天,有好几个出监犯向我抱怨:“妈的,这么多年官司吃下来,没睡过一天安生觉,耳塞弄得老子耳朵发炎了。”

“你当个组长也要做点儿事吧?”

“你就是干部的二腿子。”

……出监犯不同于普通的犯人,他们调入出监监区并不是来接受惩罚和改造的,而是在临近释放前接受出监教育。作为组长,我无法为他们解决困扰,受到了一番埋怨。

“干部说了,精院和监狱是独立的单位,这事没法管。不过你们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我尝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谁呀?”

“马芳,希望艺术团的马芳。”我坚定地说道。

我知道,这个名字会化解我的尴尬处境。希望艺术团是监狱管理局选拔、组建的一支服刑人员演出队,成员为具备歌艺特长的重刑犯。

马芳是从女子监狱选拔进希望艺术团歌舞队的,因为常年在全省监狱巡回演出,所以各个监狱的老犯都认识这个台柱子。

“真的假的?怪不得上次演出没见她了。”

“听说马芳判了十几年呀。”

“胡说,马芳是无期犯。”

“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么多年牢!不疯才怪。”

“这种女人活该!”

……监舍犯人不再埋怨我的“不作为”,转而开始激烈讨论马芳。我趁机退出了聒噪的人群……

出监犯得知唱歌的女人是马芳之后,原本和睦的监舍氛围被打破,他们分化成两拨。一拨人支持马芳,坚信她是一个值得怜悯的女人。

他们口中马芳的经历是这样的:马芳,83年生人,孤儿,祖籍不详,原是乡村红白事歌舞团的演员。歌舞团的大篷车常年游走于各个贫困偏远乡村,乡民家中逢有红白之事,就会花钱请歌舞团来家里闹喜头。

歌舞团默认的闹喜节目是《激情艳舞》,也有少数乡民会要求调整节目,那时候通常表演一些小品和普通歌舞节目。马芳和歌舞团的团长闫正明结婚之后,平常只接普通类的歌舞表演,而丈夫闫正明每场都有一个压轴节目——《独轮谢幕》。

他骑着彩带独轮,左右分别夹住两个全裸的女演员。女演员双腿之间夹住一根点燃的礼花,独轮绕场一圈之后,表演在绚烂的氛围中谢幕。

马芳知道丈夫和这两个谢幕演员都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到后来丈夫和两个女孩索性不避讳她。在一次演出过程中,马芳结识了丧妻的男人王明宏。

王要求闫正明安排的所有节目都用二胡伴奏,不许使用电音。整场节目,全靠马芳的独唱支撑下来,两个人由此结缘。

两人互生爱慕之后,马芳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出在家修养。闫正明出去跑演出通常半年不着家,等他再次回家的时候,马芳已经怀孕五个多月,并且和王明宏登记领了结婚证。马芳和王明宏文化水平不高,欠缺法律常识,不知道已经犯下了重婚罪。

闫正明以此要挟,逼马芳流产,让王明宏付给他3万元精神损失费。马芳和王明宏全部照做之后,闫正明又开口索要10万元分手费,并且找人对王明宏进行殴打。王明宏被打断几根肋骨,他不敢报警,只能躺在家中修养。期间,闫正明又带人来闹事。

马芳怕王明宏再受伤,举起水果刀捅向闫正明胸口,致其死亡。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和重婚罪判处马芳有期徒刑15年。

而监区另一拨人觉得马芳是个蛇蝎心肠、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们更相信另外一种关于马芳的传闻:马芳,83年生人,祖籍东北,孤儿,福利院供其考上国内某知名歌舞艺术学院。求学期间认识老乡闫正明,两人确立恋爱关系,不久马芳怀孕。

怀孕后的马芳想和闫正明分手,找其索要3万元分手费。闫正明不但不同意分手,还扬言要是敢把孩子打掉,就弄死她。

马芳找到初中同学王明宏,让他去收拾闫正明并且讨要分手费,王明宏不同意。马芳声称自己肚子里怀了王的孩子,如果不同意就将孩子打掉。

王明宏集结几个社会青年找到闫正明,多次殴打对方后致其脑颅重伤而亡。马芳涉嫌故意伤害和敲诈勒索被刑事拘留,因为怀有身孕被取保候审。

马芳生下一名女婴之后,死者闫正明家属要求抚养女婴,而狱中服刑的王明宏则坚称女孩是自己的骨肉。最后经过亲子鉴定,发现闫正明和王明宏均不是女婴的亲生父亲。

因为是案件主犯,马芳被判处无期徒刑。

“挺马派”和“倒马派”两拨人在监舍里争论、吵骂,让我意外获得了数天的平静,没人再要求我去阻止一个精神病女人的疯癫之举。

酷暑天的一个夜晚,监舍的犯人们领到了绿豆汤,他们端着水杯聚集在监区大厅看电视。突然,一片巨大的黑暗笼罩过来。

停电在监狱里很少见,犯人们睡觉都是彻夜不熄灯。被久违的黑暗拥抱的犯人们异常兴奋,整栋大楼爆发出“嗡嗡嗡”的口哨和叫喊声。

那天监狱的用电设备毁损严重,到了深夜还没有抢修好。犯人们昏昏欲睡,就地躺在了监区的大厅里。夜里闷热难忍,监区警官打着电筒运来很多冰块降温。睡在冰块边上的犯人们十分惬意,他们还在临睡前自制了冰镇绿豆汤。

我睡在监区的西边拐角处,梦见了一个白皙而高挑的女人笑着对我歌唱,那个旋律让我倍感熟悉。我寻着浅梦里的歌声打了个激灵,醒来之后听到精院五楼如往常一样响起了《浏阳河》的女高音。“操你妈,疯女人。”一拨犯人因为被尖锐的歌声惊醒而暴躁起来。

“操你妈,你骂谁呢?”另一波犯人因为心中那个可怜的马芳被骂而愤怒。……吵骂在黑暗中爆发,越来越多的犯人坐了起来,加入争吵的行列。

警官的小电筒扫来扫去,小面积的光亮丝毫阻止不了这场骚乱。有人敲碎冰块向精院方向投掷,被抛出的冰块击打到窗棂上,弹射到很多犯人身上,所有人都加入到骚乱之中。

黑暗成了最强的庇护,我们拿起冰块互掷,每个人都是隐身于黑暗中的暴动者。来电的时候,我们都被混乱的场面惊住了。

监区风扇被冰块击歪,电视屏爆裂,数十个犯人脑瓜被开瓢……那个夜晚,出监监区所有犯人被罚原地静站反省。夜色中,我们伫立在燥热的监区大厅,化成脏水的冰块引来了无数蚊虫。昏沉沉的站立令我们难受至极,有人小声开玩笑:马芳呢,咋不唱了。

我们抬头看向精院五楼,那里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出监监区是个窗口单位,向来受到狱政科的关注。砸冰事件之后,狱内督查组数次到监区调查事件原因。坐在监舍里,我有些惶恐难安。

321监舍是这次冲突事件的源头,我作为组长有难以推卸的责任。我没料到,仅仅因为马芳的两种传闻,从321监舍分化的两拨人迅速影响到整个监区。正当我为此事心慌难安之际,一天中午我被分管民警喊去了办公室。回到监舍,我对321的出监犯们说:你们知道马芳为什么疯的吗?

“马芳原判无期徒刑,前年准备改判,但因为一项遗弃罪指控被推迟一年。她上学期间从事非法代孕活动,生下一名‘兔子嘴’男婴,代孕客户不收,她自己选择了遗弃。”

“果然这样,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倒马派”一下子来了兴致,立马抢话。

“不对吧,她都判无期徒刑了,还会因为晚一年改判而疯掉?”

“挺马派”迅速提出质疑。我走到监舍窗口,隐约看见精院的阳光房里晾晒着女犯们的囚服。酷热的日光下,那些被钢丝网笼罩着的窗户反倒透着一股灰蒙蒙的潮湿,似乎一点儿都不透气。

沉默片刻之后,我背向出监犯们说道:“马芳从事非法代孕也不是没有苦衷,她上大学期间,当年遗弃她的母亲联系到了她。当时她母亲已经身患癌症准备放弃治疗,马芳为了让母亲接受治疗选择了非法代孕。她疯掉是因为入狱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

我一口气说完,监舍静默了几秒。在那短暂的平静中,我预感到监舍里关于马芳的争执将会就此消停。果不其然,关于马芳经历的“官方”版本传遍整个监区之后,很少见到有人为此事争论了。

“精院五楼的女高音再也不会引发无聊的吵骂了。”那周的小组情况汇报,我给分管民警写了这样一句话。一个月后,出监监区第一批学员刑满释放前的最后一个夜晚,321监舍的出监犯全趴在窗棂上盯着精院五楼灰蒙蒙的纱窗等待着。

然而等待没能变成一架望远镜,所有肉眼的窥辨都一无所获。几个人开玩笑似地清唱起了《浏阳河》的曲调,他们狂放不羁的姿态里隐藏着一丝不舍。

我知道他们是在道别纱窗背后的“马芳”,也在道别心中仅存的那丝悲悯。第二天,第一批学员陆续走出监狱大门。

当天夜里我失眠了,站在监舍窗口,我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那短暂的一瞬间,我嘲笑了自己:快睡吧,那里哪有什么“马芳”。

一阵初秋的夜风袭来,我产生了困意,此时,精院五楼那个谁也不认识的女疯子又开始了歌唱……

第一批学员刑满前要在一本留言册上留言,有一个犯人写道:出监监区吃得好,睡的好,还学会了唱完整的《浏阳河》。

这句话边上有无数个“+1”的符号。

递交留言册的时候,分管民警对我训话:“夏龙,你胡说八道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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