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间里的爱情,有多动人?

*【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地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这是实习医生的第04篇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肺栓塞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程媛,宋芳

全文10653字,阅读约需11分钟


中秋节那天,轮到我们组值白班,看着一屋的病人,我不由想起了入科第一天的场景。头天报道,周老大掐着腰站在门口:“欢迎各位来到抢救间,我科无值班补贴;无年节福利;365天节假日不休;不得请假;不得旷工,否则扔回训练处接受总带教再教育——有人有意见吗?”

如他所说,急诊不存在任何法定节假日,别说今天是中秋,就算是年三十,轮到值班的组也得一个不落地蹲在岗上。不过也看运气,今早刚下夜班的人可以回去歇两天一夜,正好回家过节,而我们这些刚上白班的同事,不仅今天要打一天仗,明天晚上还要再干一整宿,中秋三天没一天好歇。

此刻老大的气场一如当初的威武雄壮,手里的一大摞材料在门框上拍得啪啪直响,“一大早都拉着个脸!干活去干活去!大过节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刚下夜班的带组老师从老大身边挤出门,他喜气洋洋地拍着老大的肩膀:“哎呀,老周,中秋娃娃们肯定惦记着回家,上班哪有动力呀,你要理解。”

老大盯着夜班带组老师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矜持地挥着材料把他打出了门。

眼看老大心情不好要遭池鱼之灾,我赶紧拖着还在呆呆看热闹的程师姐逃离现场。程师姐大名程瑗,是我刚入科时的带教,工作起来一丝不苟,搞科研也是一方大将,奈何反应总是慢半拍。早交班时间电脑都是抢手货,幸亏跑得够快,我们俩才一人霸占一台电脑坐了下来。

交班时我收了个车祸病人,打开电脑急吼吼地打了一堆输血的单子给家属签字,扯过话筒喊了几遍病人名字,家属却不知去向。我朝谈话区背面的拐角又扯着脖子喊了半天,依然没人搭理我。

程瑗搂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打字,等敲完半页纸按了打印,才刚睡醒一样转头,“你是喊车祸伤那个吗,我瞧见他家属往收费处那边去了哈。”

我早习惯了她的反射弧,哭笑不得地谢了她,卷起一摞签字单就去抓家属。还没到收费处,就被人拉住了衣角。我低头,一个小孩儿拦在我身前,肉滚滚的小手使劲拽着我的衣角,忙不迭地冲身后叫着:“爸爸爸爸,医生在这儿!”

还没等我开口,前面的走廊拐角就“噌”地出来一个男人,准确来说是两个——男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女人。男人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焦灼,他腾不出手来擦头上的汗,把女人往上颠了颠,问我:“您好您好,请问在哪挂号?”

男人中等身材,弯腰背着人正好和我差不多高度,背上的女人靠在他肩头,头发遮着脸看不清面色,只从四肢上看得出身形微胖,一时间也看不出是什么毛病。

我赶紧指着走廊那一头:“那儿,拐弯儿就是。”小孩头顶上两个揪揪一晃,撒开我的白大褂冲出去,背着媳妇儿的大哥一边跑一边向我道谢。

我挥挥手,正看见车祸伤的家属从前面过去,立时将这家人暂时抛到脑后,追上去要签字。取血单搞定,我总算松了口气,正猜刚才那个女人是什么问题,是走专科急诊还是直接进抢救间的时候,工作群“叮”地一响。老大:@王婧 在哪,赶紧来收病人。

我快步穿过走廊,推开抢救间的门,看见刚才那对父女,妻子已经临时安置在床上,丈夫正忙不迭地在兜里掏着什么。小女孩并不闹,乖乖拽着爸爸的衣襟,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骨碌碌转着,伸长脖子往里面的床上瞅。

见了我,男人礼貌地笑了笑,我点点头,看样子老大已经问过了病史。我从老大手里接过刚打好的床头单挂上去,瞟见上面的信息,怔了一下。宋芳,女,34岁,拟诊,肺栓塞。

嘱咐家属去买住院用品之后,我仔细去看了一遍患者的情况:患者突发胸痛、呼吸困难入院,没有叫救护车,丈夫直接打了车一路把她背到我们医院。

虽然患者平素体弱,时常乏力,但并没有相关的就诊资料可以参考。趁家属去买东西的空当,我打印了所有的签字单,刚刚完工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提着大包小裹地往谈话窗口跑过来。

大人和孩子都是一头汗,大哥把手里的几个袋子连同孩子拎着的小塑料袋一块交给我:“辛苦您了,麻烦您帮忙带进去……”我一手接过沉甸甸的袋子,一手把签字单递过去:“客气了,您先签着,不明白的地方等会我给您解释。”

提着东西的镜子

大哥忙不迭地点头,从口袋掏出一袋巧克力豆,闺女嘴里塞一个,自己吃一个,开始研究起签字单上的内容。我拎着东西进了抢救间。

抢救间分为A、B、F三个区,A区收治的大都是情况紧急随时可能抢救的病人;B区则主要收治病情较为稳定的,或者A区里已经好转的病人;F区只有唯一的一张床,平时病人再多都是空着的,而一旦有人,就意味着今天科里十有八九要出一份死亡证明。

刚才的女人被收在了A区。我奔着A区过去,路过F区的门口。我想起了周卉。当初那个因为整容导致肺栓塞的病人,她也曾躺在这里,最终又从这里推出门去。

肺栓塞,常见的三大致死性心血管疾病之一,多表现为突发的胸痛、呼吸困难、晕厥等症状,各项检查缺乏特异性表现,致死速度快,致死率高。门外含着巧克力的父女此刻可能还不明白,这个诊断,是随时可能把年轻的妈妈送进那个叫做F区的房间的。

我把东西交给教员,快步返回谈话区。年轻的爸爸已经把所有要签字的空格都签好了,见了我马上把单子递给我:“签好了大夫,您看看漏没漏什么,有的我看不太懂就先签上了,反正能用的都给她用上,都用最好的。”曾经饱受厌食症病人家属摧残的我,听到这里先松了口气,随即心里又是一紧。

尽管家人愿意给她最好的治疗,肺栓塞本身却不是个好相与的病,遇到情况不好的,就算冒险开刀切肺都不一定能活得下来。何况她并不是肺血栓栓塞的高发年龄,说不定这个肺栓塞背后还有其他原发病在作祟。我收好签字单夹进病例,一边等里面开押金单一边进行病史采集,“病人是什么情况下出现症状的?”

“在火车站,我攒了假带我媳妇儿和闺女旅游去,今天中秋正好回来想去看老人,结果刚下火车我媳妇儿就说难受,路都走不了了,背着出火车站就奔医院来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着急行李都忘那了……”我想起他背着妻子在走廊里狂奔的场面,旁边等人的家属听了也笑起来,“亏得你没把孩子落那!”

小姑娘个子矮,站直了也只能在谈话窗口露个脑瓜顶出来,只见小脑袋上两个羊角辫一扬:“我跑得快,不用爸爸带我,我给妈妈开路!”

男人手在女儿头上呼噜了一把,继续说:“我媳妇儿平时就身体弱,总没劲儿,早就把工作辞了在家养身体,我妈来帮着带孩子做家务,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得白白胖胖,我怕她在家憋久了不舒坦就想领她出去玩一圈,谁成想又给折腾病了……”

他的眼里满是懊丧和自责,我忽然想起什么,问他:“路程远吗?”“挺远的,去的云南,特意买的高铁,但也是十个多小时才到。”

那便是了。久坐本来就容易出现深静脉血栓,如果患者本身再有些易感因素,长时间坐车让下肢形成血栓,下车的时候因为活动导致血栓脱落,顺着血液循环堵了肺动脉。病史越是支持肺栓塞诊断,我的心就越是下沉。

正问着既往史,程瑗走进来递给我一张押金单:“2床的,让家属交钱吧。”我接过,直接递给眼前的2床家属大哥,大哥一看上面端端正正的“押金2万”,先是一愣,接着问,“一次全交吗?”

看到他的犹豫,我心里咯噔一下,刚刚说的话,怕不是只想充充场面,心里其实根本不想给媳妇儿花钱?我警觉地盯住他的眼睛:“对,抢救间花销比较大,押金都是两万块,多了退回,不够再添,支持刷卡、微信、支付宝、现金等方式支付。”

大哥瞅了女儿两眼,又瞅了我两眼,看着周围的男家属,搓搓手,咽口唾沫,艰难开口:“大夫,您借一步说话……”

我一脸懵,难不成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点头,往旁边挪了两步,他也挪了两步,拽着女儿对我压低声音附耳道:“您能让我进去找我媳妇儿说一下吗,我身上就两百块了,钱都在我媳妇儿那……”

弯拐得太急,我一时没憋住,“噗”地笑出声来。大哥的脸一路红到脖子根,我赶忙点头,“好,好,没问题,我这就去跟我们老大说。”

在我和程瑗的陪同下,男人进了抢救间。教员正在整理刚刚送进来的物品,湿巾、卫生纸、便盆等等,一样一样地清点之后放进床底下的储物架上,病人靠在床上,脸上扣着呼吸面罩,眉头微微簇起,脸上痛苦之色稍减,看到丈夫过来,连忙伸出手朝我们招手。

我打量着她,年轻母亲身材微微丰腴,还算匀称,虽然气色并不好,但皮肤白皙五官柔和,头发明显仔细整理过,比刚才在走廊里看起来整齐得多。

趁着两人交流,我和程瑗也帮教员整理着袋子。程瑗一手拿过一个里面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零食,蛋黄酥、威化饼、百奇棒,甚至还有一排养乐多。

我看了看还扣着呼吸面罩的患者,哭笑不得:“大哥,不用买这么多零食的,患者也不方便吃,抢救间里有定时送餐的。”

大哥正俯身和媳妇儿交流,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也不知道,都是她爱吃的,我们俩怕她无聊......”

我还没接话,教员难以置信的声音就从床底下传过来:“你买的这是个啥?你媳妇儿能用得了这个?”几人闻言望去,教员从袋子里掏出一只尿壶,隔壁床正在干活的护工大妈瞥见,没忍住先笑出了声。

尿壶是没错,但由于生理构造的差异,女性病人卧床时大小便都只能用便盆解决,尿壶这种东西是专门根据男性生理结构来的,动动脑子也知道女人没法用呀。

大哥这回连脖子都红了,头皮差点挠秃:“我,我我我不知道啊,我在纸上记了买便器,到那看见有的就都买回来了......”周围发出一片善意的笑声,教员把东西递给他:“等会去退了吧,有话赶快说,中午探视时间还能进来呢。”

大哥连连点头,妻子轻轻嗔他一眼,要来放在床头柜子里的手提包,从里面翻了张卡给他,顺手拿了张纸巾,一脸嫌弃地把丈夫额头上的汗仔细擦干净,轻轻揪着他的耳朵。两个人头碰头嘀咕了几句,丈夫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程瑗看着夫妻俩的样儿,难得有兴致打趣人一回:“你还挺疼你媳妇儿的,工资卡都交了。”

大哥回头又瞅了一眼里面,眼里带着隐隐的骄傲和得意:“那肯定的,费老大劲儿娶回来的,我不疼谁疼啊。”

押金交完,一系列的手续很快办妥,送完检查回来,新的报告也很快就在系统里刷新。我把几个页面看了看,码了一份病情介绍打印出来,在手里攥了半天,想了想还是嘱咐他在原地等着,自己拿了材料进了里面。

程瑗伸头扫了几眼我手里的病历,拿过病情介绍看了看,半晌,还到我手中:“我建议你请老大来谈。”程瑗虽然性格迷糊,但工作上一向谨慎,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病人的实际情况,绝不像她看起来那样稳定。现在她甚至已经不止是肺栓塞的问题,别的不说,单就X线来看,心影宽度已经明显扩大到超过胸廓的1/2,这意味着患者很有可能是合并肺动脉高压或者右心功能不全。

各项检查看下来,说她一只脚已经迈进在鬼门关里毫不夸张,情况恶化很可能是分分钟的事情。我以前也给濒死患者家属谈过话,但对于年轻的危重病人,家属的情绪很可能失控,需要医生具备老道的谈话技巧,并且在谈话过程中也不允许有一点点的不严谨,这样的情况,已经不适合我一个一线小医生独自处理。

我找到老大,老大也正在研究她的片子,听到我的请求马上点头,麻利地拿过我手里的一堆东西转到谈话间里去了。男人还站在刚才的位置,孩子已经换了一位老人替他领着,三个人正一齐伸头往里看,焦急地等待医生来做病情交代。

看见先我一步进门的老大,男人似乎也感觉到情况不妙,眼里的焦灼更甚一层,老大扫了一眼老太太和小姑娘,给了我一个眼神。我会意,掏出一张单子递过去:“这个要交到门诊二楼办手续,这边留个签字的人就行。”

男人点头,把东西接过来递给老人:“妈,你帮我去一趟,顺便帮我看着孩子,我留在这签字就行。”眼看着老人领着孩子走远,老大马上开门见山:“病人情况很危重,随时有上抢救的可能,肺栓塞存在致死可能性,并且病人还合并了其他一些严重的问题,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男人瞪大了眼,随即扒在窗沿上的手指开始颤动,上下的牙齿不协调地磕在一起,好像受冻一样打了个寒噤,难以置信地开口:“怎么会这样?肺栓塞这么严重吗!”

“肺栓塞本身已经很危险了,病人现在的问题还不只这一条,”老大把手里的片子和检验报告举起来,一处一处地给他指出上面的问题,“能上的内科治疗已经在用了,最好是内科治疗有效,如果不行之后还要介入。”

他翻了一遍已经签过的单子,发现没有介入同意,马上转头吩咐我:“小兔崽子,快去把介入同意打出来!”我连声应着,赶快去翻文件夹,男人依旧处在震惊状态,眼里的焦灼和恐慌纠缠在一起。

我看了一眼就赶快低下头,快速把签字单搞定递给老大。老大在主诊医师一栏签上龙飞凤舞地签了名,然后把单子递给家属看,正想仔细解释介入治疗的内容,男人从老大手里抽过了笔。

“用,能用的都用,多少钱都没关系,给她用最好的,真有什么后遗症也没关系,能保命什么都行......”他的字比起前几张签字单,笔画有些肉眼可见的颤抖,声音却已经不再发颤,微红的眼睛看着我们,吐字清晰而坚定:“什么代价都可以,我一定要她活着!”

“我们会尽力的,时刻留一个家属在这里,我们持续监测,有问题随时喊你们。”确认了家属治疗态度积极,老大点点头,嘱咐了两句就又风一样出门去忙了。

中午很快就到了。按规定,探视时间每个病人只有一个家属可以进去探望,在2床大哥的苦苦哀求和小娃娃撅着小嘴的强烈攻势下,我又爱心泛滥,硬着头皮找教员商量,额外塞了一张卡到小姑娘手里。

小家伙嘴甜得很,一口一个“谢谢姐姐”,小胖手掏出两根威化饼塞给我,不要都不行。

2床的位置很巧,正好对着家属探视进出的铁门。探视时间就快开始,家属已经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我正对比着新一组的数据,眼光扫过病人,发现她的眼神一直盯着前方,脸上扣着面罩,眼角却带着笑意。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开了半扇的铁门外,她的丈夫挤在人堆里努力踮着脚,女儿骑在脖子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叠在一起,正使劲儿地朝里面挥手。

她维持着半坐的姿势,抬手朝外面摆了摆,半晌,父女两个一同进来,丈夫把女儿先放在碰不到仪器的地方,随即拢了拢妻子躺得微乱的头发,手指又在面罩上轻轻敲了敲:“这罪遭的,等回家脸上不得勒出个圈儿。”

妻子佯怒,手指拧上他的胳膊,又爱怜地抚着女儿头上的两个犄角,细弱的声音从面罩里传出来,有些闷闷的质感:“见到奶奶了没?跟奶奶说节日快乐了吗?”

小丫头进门不跑不跳,也不大声吵嚷,此刻也还是抑制不住天性,在妈妈手底下窜了窜,“见着啦!我给奶奶唱歌了,奶奶还给我个大月饼!”

她拧着身子从小背包里掏出一只个头不小的月饼来,“我跟妈妈一人一个蛋黄!”老实挨掐的大哥听闻此话,立刻伸手把月饼截下来,二话不说往口袋里一揣:“没我份儿?那行,老爸给你收着,回家了给你妈切着吃。”父女俩吱吱喳喳闹成一团,大姐望了一直低头在纸上认真写写画画的我一眼,忙不迭地示意孩子安静,又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看到她的笑容,隔着口罩对她弯了弯眼睛,赶忙又低下头去,继续在纸上画第四只小乌龟。我不敢多与她们交流,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碰碎这个男人苦心在妻儿面前筑起的最后一道水晶墙。

半个小时过得很快,眼看保安大叔要开始清场,男人的手虚虚拢着妻子扎着留置针的手背,语气平缓地道:“妈买了土鸡,等你出院,就让咱妈把咱带回来的蘑菇干一起炖了,给你大补一回。”

女人点头,再次伸手拽了拽丈夫的耳垂,轻声细语地威胁道:“把我闺女看好了,少一两肉我整死你。”大哥笑嘻嘻应了,拖着一步三回头的女儿,脚步平稳地往出口走去。

2床一住,就住过了中秋节。第二天晚上五点,我搂着家当来上夜班,一抢到电脑就看见表格里熟悉的名字。以前负责过的老病人,再交班如果还在科里,大概率还是由上次的医生负责,所以这回,多半还会是我接手她。

我调出过去24小时的病情介绍,感觉数值一次比一次差,去请示老大的时候老大也正在浏览着几个重症患者的情况,听到我的话之后打开2床的页面盯了半天,眼见着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这个眼看着不好,你今晚给我盯紧了,会诊科室等下全都会再来一次,跟着人家事无巨细全记一遍,一个字都不许漏。”老大扯过最新一张单子,签了个字塞到我手里,“我等会再跟家属谈一次,患者现在意识还算清醒,你手里其他病人都换给那几个新来的,今晚只看着她一个,眼都不许眨,各项指标都勤看着点儿,尤其注意患者状态,一旦有变化赶紧叫我,听见没有!”

刚刚看了交班医生写的最后一篇病情介绍,我就猜着今晚可能有硬仗要打,听到这里更是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忙不迭地去准备签字单了。

谈话窗外,2床的三个家属整整齐齐坐成一排,不论人大人小,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里面。男人穿着昨天那件条纹T恤,坐姿依然端正,神色却明显比昨天憔悴了一些,见我和老大露面,没等我们出声,他便站起身,把手里的包递给老人,示意老人坐在原地,孩子也听话地坐了回去。

我悄悄舒了口气,刚才还在纠结这次该用什么理由替他把老人和孩子支走,现下倒是不用操心了。老大简短陈述了一遍情况的进展——从最新的结果来看,目前为止抗凝溶栓的效果并不怎么好,但患者意识还很清醒,对话流利,也能正常进食。

期间会诊科室又来调整过几次方案,总体来说比昨天更不乐观一些,希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会全力救治。他疲惫的眼里依然写着焦虑,却并没有表现得像昨天一样激动,他揪着老大的袖子,说着和昨天差不多的、类似不惜代价,全力救治,辛苦医生这类话。

老大点着头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领着人去忙了。时间已经不早,且不说大人的憔悴样子,就连回过家、换过衣服的小朋友此刻也已经忍不住打着哈欠,男人转身领住孩子,弯下腰对女儿道:“先和奶奶回家吧。”

小姑娘晃晃脑袋,扬起头上的小揪揪,语气坚定地说:“我不回家,我等妈妈。”“爸爸在这没人陪奶奶,奶奶太累了,你陪奶奶回家睡一觉,明天再一起过来。”

小姑娘揪着书包袋子撅了撅嘴,同意得勉勉强强:“好吧,那妈妈什么时候能回家?”男人稍微停顿了一下,从背影上看得出是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声音平缓轻和地开口:“乖,等一等,妈妈就快好了。”

我捧着打印好的资料,进屋查看患者的情况。只一天一夜的工夫,她的检查检验报告以及各种签字单病情介绍就摞了厚厚一沓。

我把东西一股脑夹进病历夹里,靠在床旁的柱子上,一边翻着报告,一边关注着显示屏上变动的数字。2床的病人依然靠在床头上,这个姿势对她来说呼吸最舒适。这会儿看见我,便隔着面罩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低声道:“又是你啊。”

我也笑着回答:“是啊,真巧,今天我夜班。”我替她把露出来的腿盖好,“今天不忙,不舒服马上叫我就行。”

她点点头,随即问:“我老公呢?”

“在外头,在谈话区等着呢,有事找他吗?”

“不是,不是,”她连连摇头,“就是想让您帮忙带个话,叫他别等着了,回家睡一觉,把孩子看好。”

我笑了,把本子放到一旁:“抢救间必须有家属24小时陪着呢,你闺女跟老人回家了,总不好叫老人留着吧。”

“不不,那还是叫他留着吧,”她讲话有些困难,“那有陪护床吗,能不能让他歇歇......”

我刚想解释,看看她的样子,默默把话咽了回去,“好,我等会找人帮忙。”

她点点头,“辛苦你了大夫。”

我这个阶段,还没过喜欢听人叫大夫的时期,心里小小高兴了一下,攥了攥手里的病情介绍,又觉得自己距离当得起“大夫”这两个字,还差得远。

横竖今晚只有一个病人,我干脆拖了板凳坐到患者旁边,没旁的事便哪也不去,和大姐打了几句招呼后,就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前半夜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我抱了本内科书坐在板凳上,一边翻书一边时不时盯一眼监护仪,抬眼扫到指在12点的挂表,再次确认监护仪上的数字还算平稳之后,我转身走进茶水间。

后半夜三四点是最难熬的阶段,离早饭还远,最是又困又饿没盼头的时候,值夜班的人大多会选择提前喝点咖啡调整状态,以防疲劳时搞出乱子来。

我伸头看了看状态恹恹的病人,默默干了三包黑咖啡,苦得脑子嗡嗡响,可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些。我继续坐回去盯着病人。抢救间没有窗户,白天和夜里一样明亮而吵闹,她大概是白天睡得多了,现下也并不休息,只是枯坐着发呆,我回到原处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眼神依旧呆呆望着前面的床档。

前半夜鉴于她的状态,我并不多与她说话,只是时不时询问她是否有不适,每次她都微笑着摇头,呼出的湿气喷在面罩上,凝出一层淡白的雾。

我心底暗自祈祷着,这一夜就这样安稳地过去最好。困劲儿已经慢慢爬上来,我不敢再坐得舒服,只好站起来继续靠着柱子翻书,谁知没过多久,我忽然眼角见她动弹,抬眼一看,刚刚还半坐在床上的人这会已经靠在了身后的枕头上,眼还睁着,正看着我,神情却不对劲,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呼吸频率也明显开始加快,很快就显出呼吸困难的样子。

我暗叫不好,立刻起身叫人:“老大!2床不对劲!”

病人出现异常

话音刚落,老大的身影立刻从外面的台子后出现,起身疾步赶了过来,跟在后面从谈话区冲过来的是程瑗。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患者已经有些意识不清,老大赶到床头扫了一眼患者的状态,眼神马上落到监护仪的显示屏上快速浏览一遍便道:“妈的,不好,赶紧把LUCAS弄过来!”

我一听见这个名字脑子里就是一懵,LUCAS是一种自动的心肺复苏仪器,突然要上心肺复苏意味着什么想必不言而喻。我二话不说就要往仪器室跑,结果被老大一把拽回来,“程瑗去,你有劲儿,快上(心肺复苏)!”

心肺复苏是个体力活,即便是用力得法,太柔弱的妹子也不容易保证按压深度。电光火石间,我居然转眼就想明白了,为啥老大会在我和程瑗之间点了我。

刚露头的程瑗立刻领命去找仪器,老大奔回前台开始安排抢救事宜以及告知家属等一系列问题,我也赶快扑上去。床有些高,伸不直胳膊,幸而床边还有空间,我窜上去跪到床面上,掀了被子就开始按压。

虽说心肺复苏在大学期间,一直是各种操作考试和培训的常规项目,每个人都无数次在模型上练习过按压步骤,但在第一次按下去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活人和模型手感确实不一样。我几乎能感觉到患者的体温从手心一直传到我心里,电得我后背发麻。

我努力保持着标准的按压频率和深度,嘴里查着数,还没数到第四组,程瑗就和一个教员带着仪器跑过来,仪器很好接,跨过患者的胸廓,调试结束开关一按就快速接替了我的动作。总算坚持到上机器,我神色冷静地从床上下来在地上站定。

抢救有序进行,老大绕回来点点头,“头一次上,挺闯实,不错。”程瑗也赞许似的拍拍我的肩膀,小声道:“还不赖嘛。”我没吱声,默默把两只打颤的手藏进口袋里,深吸口气,稳住极速飙升的心跳,眼神再次看向显示器。

刚刚飞速掉下去的心率经过一阵猛按总算爬上来一点,可血压已经低到测不出。没等我仔细关注剩下的指标,老大就把我拎了过去,“大主任来了,他亲自谈,快去搞谈话的东西。”

事态果然严峻,连老大的老大都叫回来了。抢救要做的记录不少,在老大的督办下我总算搞定了一应事务,跟在后面走进谈话区。

大主任已经站在里面,窗口外面站着2床的丈夫,现在已是后半夜,等待的家属都各自找地方休息了,白天挨挨挤挤的窗口,此刻只剩下他一个人。

虽然家属只有一个,谈话的阵仗却已经提升到最高级别,连老大都不随意开。大主任拿过我手里的抢救记录,看了一会儿,用尽量通俗的说法对男人转述一遍:“现在眼看着血氧已经不行了,肺是完了,能用的之前都用过了,现在只能上ECMO。”

ECMO的中文名称是体外膜氧合,通俗地理解就是“体外人工肺”,属于一种能短期替代患者心肺功能的机器,在体外维持呼吸和循环,但凡考虑使用它的,都是心肺严重衰竭、万不得已的情形。

国内能配备它的医院并不算多,不过据说曾经有心电图已经是一条直线的患者,在ECMO支持下居然还能保持意识清醒的例子——听起来非常神奇,但它只能替代心肺功能,而不能修复心肺功能,如果原发病治不好,停止ECMO的一刻,就是患者真正的死期。

我偷偷掏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上搜索相关内容,匆忙间只在一篇文献中找到了这样一句描述:“本研究高危肺栓塞患者应用ECMO治疗的院内死亡率仍高达61.6%,复杂肺栓塞患者有效治疗措施有限。”

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不使马上死,使了也不一定活不活。

大主任秉着丑话说在前头的原则,一上来就交代个完整:“ECMO能短时间替代患者的心肺功能,现在这种情况要么放弃,要么上ECMO试一试,但能不能活谁也不好说,而且价格比较高,耗材开了就得6万。”

大主任把同意书放在窗台上,“要不要用,家属做个决定吧。”唯一在场的家属,患者的丈夫,自从刚才听到完了两个字之后,从脖子到身体都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待话说到后面却已经冷静下来,呼吸有些加快,手下却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直接捡起单子找地方签字。

他头低着,声音却十分清晰:“用,快用上,不管多少钱都行,就算瘫了残了都可以,人能活就行。”他胡乱签了字,胡乱把单子往大主任手里塞,“我这就去取钱,我闺女才8岁,求你们一定救她一命!!”

大主任终归是见惯了生死的,收过的临危病人恐怕比后脑勺的白头发还多,没有表现得太动容,只是肯定地点点头,把单子递给老大,老大塞到我手里,低声嘱咐:“去吧,把人挪到F床。”

F区是个不大的小房间,现在挤着几台仪器,更没了下脚的地方,大家挨挨挤挤地忙活完,屋里再次只剩下我和病人,只是这次,她不能再与我搭话了。

ECMO已经运转了一段时间,现在她的肤色看起来很奇异,浮肿的脚背上青白的皮肤呈现出大理石一样的纹路,嘴里插着管子,把面部撑出一种不太舒适的形状。

我在床头的挂本上写好F区的使用记录,往前翻了翻,上一条记录才过去不到一周。这回老大和老大的老大算是真的使尽浑身解数了,能用的手段全都招呼上了。

我反而不需要像前半夜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因为就算真的再出什么情况,我们也没有什么保留手段了。我看着她,心里没来由地发空,急切地想找点事情做,决定提前写好病情介绍,便大步回到谈话区。时近四点,除了F床,没什么重症家属需要留守谈话,谈话间里空无一人,我进去坐下,隔着谈话窗,再次看见了病人的丈夫。

他低头坐在那条连椅上,看不清表情,怀里抱着之前那只零食袋子,旅行包散乱地敞在地上。我尽量坐矮些降低存在感,连打字的声音都努力放轻。

良久,空荡寂寥的走廊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窗外传进来。我不敢抬头,无声地躲在显示器后面敲键盘,听着那啜泣声渐渐变成呜咽,最后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医院终归是医院,我又来找他谈话。不同的是,这次是我独立谈话。

饶是程瑗生性迟钝,见我身边没有老大们压阵,一时间也把病人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情况明确的病人谈话一般不需要主任们出手——“明确”一般分两种情况,明确不会死和明确会死。

吊着ECMO的病人明显不太可能属于前者。

谈话区坐着的患者丈夫显然不懂这些弯弯绕,见我出来,满眼希冀地迎上来,我对上他那双短短几天就密布血丝的眼,脊背不觉颤了颤。

“怎么样了?”他的手扒在窗沿上,几乎半个身子探进窗口里,程瑗虽然呆萌,经验却老道,见着家属这个架势,很有先见之明地悄悄对隔位的师兄打了个手势,师兄会意,不动声色地挪到我身后。

我暗咬着牙,吸足了气才把话说出来:“ECMO只能短期替代心肺功能,患者本身的心肺功能已经......已经不太行了,只是时间问题。”

什么时候撤ECMO,什么时候就是她的死期。妻子生命最后的悬念,只是一个死亡的具体时间,和捏在我手里的这张纸什么时候签上名来决定。

我还没来得及表达出这最后一句的意思,就本能地后退了半步——他的嘴唇开始发抖,眼睛泛红,额角的血管肉眼可见地暴出来,突然间狠狠地把那张纸甩出去,手磕在窗框上“咚”地一响,嘴里发出含混的吼声。

师兄眼疾手快把我往后一拽,一个箭步上前把那男人连身子带手推出窗口,哗啦一声把宽大的推拉窗拉下来,手法利落地扣死了锁。

程瑗谨慎地拉着我往后退到更安全的距离,我看着他颇有些骇人的样子,却并不感到很怕。

坚固的窗外,他撑住窗沿盯住我,把头顶在玻璃上,死死瞪着那扇通往病区的门。半晌他慢慢地靠着墙蹲下去,身影消失在窗沿下,嚎啕出声。

签完字后,盖着单子的床从侧门推出来。等在外面的男人上前,随即伸手,却并不掀开单子,只把散在外面的一点头发往里面拢了拢,曲起指节在床头敲了两下。他不许别人帮忙,一个人推着床慢而吃力地前进着,在拐角消失了。F床再一次空了。

*文中配图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酥肉

插画|阿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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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