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这个县为何成为疫情重灾区?

最近一段时间,新冠肺炎潜伏期患者病发,全国各地确诊人数仍在提高,疫情防控进入关键阶段。

由于始发地是在武汉,疫情总体呈现南多北少的态势,以湖北周边、长三角、珠三角等为主,北方除北京外疫情相对较轻。

但在山西省,却有一个重灾区晋中市,感染人数达32例,已经超过隔壁省城太原的15例。

晋中相当于第二名和第三名之和了▼

而且晋中市的32名感染者,所在地并不集中在太原隔壁的“市中心”榆次,而是在比“榆次”和“晋中”两个地名还要知名的平遥县。

晋中的确诊数,其实全部来自平遥▼

这里距离武汉远达1000公里,怎么会成为本次疫情的重灾区?

旧平遥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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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处太原-晋中盆地南部的平遥,地理条件有限,历来人多地少,再加耕地贫瘠,当地人多选择外出谋生。

幸运的是,旧时平遥拥有比较发达的交通环境。从这里向外,交通网络大体有四个方向:往西经汾阳至碛口或军渡出省;往北可至省城太原,再穿过太行山就可抵达全国政治中心华北;往南至运城,这里有北方重要的食盐供应地;往东翻越太岳山脉至上党盆地的武乡。

平遥位于“太原-晋中盆地”的腹地

不算山西北部的话,这里算是山西中南部的十字路口▼

进一步将其置于全国交通通道中考察,会发现山西中央走廊和万里茶道网两条重要线路,会合点之一就在平遥。

山西中央走廊,指由东北角的天镇新平堡经中心点太原至西南角的芮城风陵渡。这条省内对角线大通道由北向南贯穿全省,连接起省内多个重要盆地、河谷以及城市,部分段落为丝绸之路东端延长线的京陕驿道。

纵贯山西的一条主线

同时也是一条洋河-桑干河-滹沱河-汾河通道(由北至南)

山西地形决定了其历史商道主要是南北向的▼

万里茶道,则是一条与晋商颇有渊源的道路。

起自崇安县(武夷山市)下梅村,沿闽赣古驿道西北行,过武夷山脉黄岗山闽赣交界的分水关,到达江西铅山河口,再顺信江下鄱阳湖,穿湖而出九江口,溯长江到汉口,再往北溯汉江至襄阳,入河南南阳与洛阳,翻越太行山至山西晋城、长治、太原。

南北茶路大致路线

产地在长江以南,向北运输

武汉、洛阳、山西南北线构成了长城以内的主线

由于茶叶在长城以外远至俄罗斯都颇为重要

居中操办茶叶贸易的山西商人得以赚取巨额利润▼

太原北行不久,之后分多条线路直到库伦与恰克图,再延伸至莫斯科,是古代福建、江西、湖北等南方茶叶北上的主要管道。

太原北行至黄花梁后分两路

一路至西口杀虎口,一路至东口张家口/独石口

出了口外,进入内蒙古高原的道路,就更加复杂了

(图片@杔格 山西博物院)▼

平遥段正是该路网中的辅助通道,而来自平遥的晋商,从那时候起就在这条全国性通道的关键点——汉口,扎下了根。

汉口本是长江黄金水道中段与汉江相通的水陆码头。因其强大的集散能力,又被不少茶商选为了茶砖的加工中心,是万里茶道最关键的交易中心之一。

压砖模具与砖茶

(图片@杔格)▼

清朝,晋商就在有着“天下第一街”美誉的汉正街活跃着。由于家乡离武汉太远,笨重的银钱运输不便,山西商人在这里的大宗货物结算大多使用票号以信用背书发布的银票。

确实不易携带

(图片@杔格)▼

那时汉正街下段鲍家巷至打扣巷沿线可是汉口金融业的中心,分布各类金融机构,财大气粗的山西商人经营的票号最为有名,是市场金融业的中坚力量。

“日昇昌”票号创始人之一的雷履泰就曾在汉口做执事

(图片@杔格)▼

因其总号在山西祁县、平遥、太谷,这些票号分为祁帮、遥帮和太帮,其中又以平遥为最多。

比如平遥西街的“蔚泰厚”票号

(图片@杔格)▼

山陕商人隔黄河而望,走出老家便算是同乡。他们的生意做到哪,山陕会馆就开到哪,汉口也不例外。

山陕会馆多用以祭祀晋商和陕商共同的偶像——关羽

山东聊城东昌府山陕会馆-关圣帝君(图片@杔格)▼

当时的汉口,各地旅汉客商修建的会馆纷繁,山陕会馆(西关帝庙)则是其中规模最大的,同时也是全国诸多山陕会馆中规模最大的一处。武汉与晋商非同一般的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汉口山陕会馆虽已消失,但诸多文献还是保留了下来

清光绪二十二年《汉口山陕会馆志》(图片@杔格)▼

汉口山陕会馆也见证了平遥晋商的兴衰,始建于顺治/康熙时期的会馆在太平天国时期遭受一次损毁,此时的晋商还处于上风期,财力深厚,依然有能力重建。

第二代汉口山陕会馆的建筑构件

(图片@杔格)▼

待到辛亥革命阳夏之战,清军火烧汉口华界,会馆又遭遇一次损毁,此时的晋商票号已走入下坡路,并未及时转变为现代银行,在市场竞争中逐步被淘汰,业务逐渐退出汉口,会馆也无力修缮了。会馆最终在抗战时期的日军空袭中遭到彻底摧毁。

全国各地的山陕会馆,形制大致相同,略有差异

从现存的聊城山陕会馆中即可一窥当年汉口会馆的繁华

(图片@杔格)▼

票号没落之后的平遥人,也大多返回了平遥,小部分人则留在了武汉,留汉的后裔逐渐融入当地,与原籍老乡并没有多少来往。

但旧晋商还是在武汉留下了一些印迹:“长顺川”牌砖茶和益成汾酒厂。

另一同为“川”字号的“川”牌茶砖

(图片@杔格)▼

武汉也给平遥晋商的后裔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千里之外的这些山西人,似乎冥冥中注定有一天还要回到这座超级水陆码头。

新平遥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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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平遥人与武汉建立大规模商业联系正是在改革开放以后。

平遥过去盛产棉花,纺织业历史悠久,手工袜比较有名。早在清道光二十年,该县手工纺织户曾发展到1400余户。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赶上私营、个体针织业相继崛起,平遥人捡起了传统艺能,当地出现了一大批生产袜子的家庭小作坊,负责销售的成员就背着自家纺织的袜子到重新开街的汉正街做小买卖,又促使农村兴起了织袜热。

武汉汉正街,我们又回来了▼

平遥人的晋商精神仍在,他们“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将产业越做越大,曾一度垄断汉正街的袜子生意。他们的经营范围也从袜子扩大到服装、鞋类及各种针织品批发上。汉正街以服装批发出名的万商白马商城里,约有20%的商贩都是平遥人,尤其是一二层的商铺摊位十之八九是平遥人在经营。

武汉-汉正街市场

(图片来自:老山货 / 图虫创意)▼

在武汉做生意的平遥人,其来源大多并不是县城(平遥古城)附近,而是来自其周边的三个乡镇,杜家庄、宁固、香乐,这三个地方也正是本次肺炎疫情的重灾区。

像杜家庄乡苏家堡村共有500多户、2000多人,其中在汉正街经商的便有500多人。

而到了2003年前后最高峰的时候,在汉正街摆地摊、租门面卖袜子的商人中,九成以上是平遥人,仅宁固镇就有300多个商户在汉正街同时卖袜子。

平遥县城周边的杜家庄乡、宁固镇、香乐乡、苏家堡村▼

本世纪初,山西平遥籍商人又重新建立了老乡会馆,在汉正街成立了首个异地商会——汉正街平遥商会,成为汉正街第一个以地域命名的商会。

随着贸易的不断扩大,新平遥商人的产业也持续发展,除了之前的袜子和小商品批发外,钢铁、煤炭贸易、煤化工、环保工程、房地产、印刷、酒店、路桥、医药、机械、食品等多个行业,也逐步发展得有声有色。

平遥人又一次在武汉扎下了根。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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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不完全统计,去年累计有5万多平遥人往返武汉务工,其中有超过3万人在武汉经商,在汉正街经商者有3000多人。

今年春节前夕,又有2625人从武汉返回平遥,这些晋商后裔是如何回家的呢?

坐火车是一种选择,可以选择高铁或普速。但平遥/平遥古城并非大站,也并没有始发终到列车,这为回家制造了一些不小的麻烦。

早期的高铁站命名可以特殊

(图片@杔格)▼

普速方面,平遥到武汉只有半对直达车K237,其武昌-平遥区间要经行京广、孟宝、焦柳、陇海、南同蒲五条铁路,耗时约20小时,不用转车,经行路程也较为合适,性价比非常高。但是武汉到平遥并没有直达车,大家只能选择转车。

平遥站的普速列车

(图片@杔格)▼

转车的选择不多,基本只能选太原这个省内枢纽。由武汉到太原的直达普速有K903/4和K1366/7,前者经行汉丹、焦柳、太焦三条铁路,后者经行京广、孟宝、焦柳、太焦四条铁路,经行路程也较为合适,性价比非常高。

武汉直达太原的两条普速路线▼

但考虑到春运高峰期以及区间票限售等情况,武昌/汉口-太原区间也不好买,实际仍得倒三次车。

武汉到太原不考虑直达车次,只考虑大站倒车的情况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京广在石家庄转石太客专,另一种是京广在郑州倒车之后转新焦、太焦两线。前者虽然线路较长,但全线为电气化铁路,时间较短;后者虽然线路较短,但北太焦铁路(修文至长治北段)为单线非电气化线路,经行时间过长。所以大多数人会选择石家庄倒车。

武汉倒车至太原的两条普速路线▼

武汉-平遥,这1000公里的距离却缺乏直达的手段,很多旅汉平遥人不得不增加转车次数,在今年这个特殊时刻也就增加了病毒传播的可能性。像刚才提到的石太客专线,甚至把传播渠道向东移到了河北。

糟糕的是,有一名患者真就是这样回家的:其先在1月22日乘Z162(武昌-石家庄),后在1月23日乘K1291(石家庄北-太原)和4605(太原-平遥),回到平遥。

河北人民不自觉抖了一下▼

当然也可以选择高铁,但是毕竟要至少转一次车,所以更多的平遥人选择飞回太原。

蓝线为目前武汉到平遥的最佳高铁路径,

红线为一年后武汉到平遥的最佳高铁路径,

山西人的南下就等太焦高铁啦

(下图节点仅表示经过城市而非站名)▼

由武汉天河国际机场飞回太原武宿国际机场的航线已经很成熟。近几年,为方便平遥人外出和游客游览,平遥当地也开通了太原机场的平遥城市航站楼,就位于古城西南角的城墙外面,每天有多次班车发往机场,是很好的便民措施。

大多数在汉的平遥人都选择这种方式回到老家。然而非常不幸的是,1月20日在太原武宿机场乘坐班车(中巴)于当晚返回平遥的群众中,就有一位新冠肺炎患者。

回平遥的,基本都在太原过了一道...

(图片来自:google map)▼

至于从平遥县城到各乡镇村庄的最后几公里,当地也有便捷的公共交通。比如紧邻汾河的杜家庄乡苏家堡村,平遥207路就可以直接去往县城,离县城的直线距离也不超过10公里,交通相当便利。

但便利也带回了病毒,苏家堡村过年期间有245人从武汉返回,而目前全村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至少已确诊7例,已是平遥疫情最严重的行政村。

百年前的晋商前辈肯定想不到,后人在外出重新收获财富的同时,也会如此不幸地遭遇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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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遥古城中有一座神祠,名为火神庙(火德真君庙)。这是中国很常见的一类道教建筑,但它出现在平遥,却不由得让人产生一些微妙的联想。

武汉火神山已然火力全开抗击病魔,希望平遥的火神也能护佑这座小城安然度过灾难,助平遥人继续书写继承自祖辈的商业传奇。

参考文献:

[1]朱文尧.汉正街市场志[M].武汉出版社:武汉,1997:.

[2]万建辉.汉口开埠前,晋商已将武夷山茶运往汉口[J].武汉文史资料,2016,4:.

[3]平遥县志编委会,王夷典.平遥县志[M].中华书局,山西经济:太原,北京,2013,2008:.

[4]田联申.图说汉口山陕会馆[J].武汉文史资料,2016,5:.

[5]赵鹏图.平遥往事——“万里茶道”平遥段文物遗存初探[R].平遥:晋中市平遥县平遥古城管理委员会,2017.

[6]刁莉,龚英姿,王敏芬.从山陕会馆看清代晋商在汉口的活动[J].城市史研究,2018,38:.

[7]央视新闻,山西晚报,山西广播电视台,三晋都市报,等.

*本文内容为作者提供,不代表地球知识局立场

封面图片来自:一台缝纫机的故事 / 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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