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著名美籍华裔科学家多是中国移民,而非美国土长?(下)

说到当代最具创造性的华人科学家,人们常常会想到那些著名的美籍华裔科学家,如杨振宁、李政道、陈省身、丘成桐等,并将他们能取得如此成就归结为美国浓厚的经济、发达的教育和良好的学术氛围。但本文却用统计数据揭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著名的美籍华裔科学家几乎全部出自从中国去的知识移民及其后裔!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样一种现象,又是哪些因素促成了人才史上这样一座高峰的形成?

撰文 | 沈登苗

三 余 论

百年树人。本文的研究表明,尖端人才的培养是内因与外因、个人与环境、家庭与社会共同作用的结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长期以来,我们对此缺乏了解,甚至与规律对着干。

如千百年来中国的历史常识告诉我们:专家和学者基本上产自有经济、有文化积累的家庭。可曾几何时,“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逻辑左右了我们的思维,热衷于一切推倒重来,什么传统、累积、师承、薪传、条件,统统都不要了。

更无知、倒退的是,在人的代际关系上,搞株连九族,恨不得都叫原精英阶层都“断子绝孙”。可殊不知,新中国鲜有学术大师,正是这“断子”与“绝孙”的理论和实践所付出的代价!

同时,我们在人才研究中,也往往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如在一个不短的时间内,对美国的教育不屑一顾,连留美归国的学生也受到冷落。可当华人科学家在美国取得非常成功后,鲜有人去洞察华人科学家自身的因素,忽略了我们民族长期的积累、整体的努力和作用。因为,既然华裔科学工作者能在美国如鱼得水,那么,为何直到现在,仅靠在美国积累的、土生土长的著名的美籍华裔科学家一个也没有产生呢?这也提示我们,对美国华人从“难以同化的民族”到“模范族裔”的中国背景,还需更深的挖掘,对海外华人中的重要的人才现象的回顾与总结都有待提高,乃至前瞻。

1965年美国“新移民政策”的推行,尤其是大陆改革开放以来,华人如潮水般涌入美国。截止今天,在美华人已超过四百万,赴美华人的来源、年龄、职业、身份、目的,极为广泛、庞杂与花样。美籍华人的人才类型、层次较为齐全,科学家队伍颇为壮宽,华人已成为美国学历最高的群体之一。

然而,似乎扬眉吐气、欣欣向荣之际,我们不安地看到,美国华裔学人中的一流人才不仅没有与整体同步增长,而且,绝对数似乎也在减少,抑或存在着断裂的隐患。我们担心,当代中国大陆顶尖科学人才断层的现象,很可能会在美国华人中“复制”。

美国华裔人才史,实则也是千年中华、特别是近现代中国历史进程和变迁的一个折射。我们从著名的美籍华裔科学家出现的轨迹和趋势中,就可领略中华民族的历史沧桑。

根据出生时间、接受教育及出国前后等情况,我们把著名的美籍华裔科学家划分成三批来透析、比较。

第一批是1949年前大学毕业(主要在国内接受教育)后赴美的,包括陈省身、吴健雄、杨振宁、李政道等二十六人。其中1897-1909年出生的四人,1910-1925年出生的十九人,1926-1928年出生的三人。

第二批是1925-1940年出生,主要由台港赴美的,包括高琨、丁肇中、李远哲、崔琦等二十五人。

第三批是1941-1965(实则1941-1952)年出生,也主要由台港赴美的,包括朱棣文、丘成桐、钱永健等十二人。

第二批与第三批实则是一代人的事,之所以区分,是为了分析他们分布的趋势。

若剔除1897-1909年出生的4人,那么,我们会发现三批的人数是两头少中间多;十一个科学巨匠的分布是4:4:3,比较均匀。

但这仅是从纯美籍华裔来展示的,如果充分考虑到1949年前的留美学生和访问学者中,大概有一半左右的学人(他们大都在1925年前出生)在建国前后回国,其中又不乏钱学森、华罗庚、邓稼先等大师和名家,那么,我们看到的将是这样的景象:

在美国接受教育或工作后成功的华人(含回国的),无论是大师还是著名科学家都呈下降趋势,且隐现了断裂的迹象。

因为1952年后,也即近一个甲子内出生的著名美籍华裔科学家还没有。当然,这里有成果被社会承认需要一个过程、统计对象的标准还不尽人意[23],以及科学家出成果的周期在推迟已成世界性的现象等因素,但这都不是主要原因。

因为,在自然科学领域,至五十岁基本上过了出成果的高峰期。如当代十三个(含钱学森、陶哲轩)顶尖华人科学家,有十人功成名就时的年龄为三十一至五十岁。

那么,如何诠释这一看似反常的现象呢?在这篇短文里,笔者仅从教育和代际的角度,做一简单的讨论。

1949年前出去,确切地说,1935-1949年的留美学生(包括回国的),为何至今仍代表着当代华人科学界的最高水平呢?

我们初步认为,这首先要肯定民国的教育,尤其是民国的高等教育是相当成功的,教育理念、教学方法与水平是和国际接轨的,否则,华人科学家怎能仅仅在一代人(约1940-1970)的时间内,在强手如林的美国崛起呢?

其次,是全民族的力量。民国时代,虽然留美的学生不到2万人,但他们是以全中国四万万同胞为基石的,是从占全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中挑选的精英,是举国之力。

第三,说明那个时代留学生选拔的科学与公正,断不会因阶层或家庭的出身受牵连[24],真正做到了唯才是举。

还有,“改朝换代”后,“遗民”在学术上发愤图強是我国的一个传统。如(明末)清初、(清末)民初,都在遗民群体中出现过一批大师。

对1949年前出走的原上流社会,特别是对那些厌倦了政治的世家子弟来说,在学术上出人头地往往成为他们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追求。而杨振宁、李政道的成功,尤点燃了他们心中的希望。遗撼的是,这些因素,尤其是“举国之力”之原委,是以往所忽视的,无意之中,白白给美国拣了便宜——人们几乎都归功于美国的教育与用人体制,这对我国我族是不公平的。

客观地说,就培养学者而言,短暂的民国是中国人才史上的一座高峰。

当然,此高峰并不是仅靠一代人砌成的,她是千年中华经百代的传承而堆积的,这样的高峰一旦形成一般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可十分遗憾的是,中国大陆作为中华民族的主体,1949年后的前十七年,以及“文革”中都对“书香家庭”的垄断者——被推翻的统治阶级和有产阶层(“文革”中也包括了新贵)后代在文化教育上采取歧视的甚至剥夺的政策,这等于筛掉了本国、本民族中最优秀的学术种子,势必会造成学术天才的断层。

可另一方面,解放前夕,原民国时代的达官贵人,包括中高级的军方、政界、外交人员,较大的资本家、企业家、地主,部分中高级知识分子和白领,以及其他上流社会成员,即凡可以出走而想出走者并走的了的,基本上都携家眷到了台湾、香港及美国等海外,使千年累积的精英阶层、家庭如漏网之鱼——得到了一定的延续。

第二、三批著名的美籍华裔科学家,绝大都数就是这些出走的原中国上层人物的后代。如毛河光、何毓琦等乃将门之子[25];而吴瑞、钱煦、萨支唐、张立纲等的父辈,皆为大学校长或著名学者。

所以,我们认为,第二、三批著名的美籍华裔科学家,是民国形成的人才高峰的自然延续。他们的成功,可谓是举“半国之力”。不过,到了第三批,发展的势头已不那么强盛了。

笔者提出“一代难以成为学者”的理论,坚信横向流动是正常社会人才流动的“主旋律”,但这并不等于说代际积累的越久越好,否则,学者就局限于几个家族、地区,不存在人才的社会流动,科学也难有进步了。

中国历史上虽有“钱氏”这样人才辈出的家族,但这毕竟是个案。绝大多数成功家庭、家族,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26]。

限于资料,我们很难得出积累几代出学者概率最高的结论。但印象中,多数著名的学者产生在有二、三代积累的家庭、家族,也即家庭、家族上升至第三、四代时出学者的概率较高。

又由于一个国家、地区、族裔的人才一般是呈金字塔结构的,其塔尘的高度取决于底边的宽度。就一个跨国的移民、特别是较大的移民族裔来说,若要在他国保持人才优势,除了先期的移民继续努力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母国、母族输送的移民的数量和质量。

民国时代上层人物的多数家庭是从清季开始上升的,至今已积累了数代,作为个体,许多家庭、家族他们今后在美国还会有更好的发展。但是,作为一个国家、民族智力的某种象征,她的巅峰时代已经结束。

当然,如果1949年大陆政权更迭后,移民和留学政策不变,优质的移民源源不断地流入美国,在美华裔的学术人才理应一代胜过一代。但问题是,1949年后的近三十年内,大陆几乎停止了向美国移民和派遣留学生,这如同流入大海中的江河,当上流或干流枯渴时,仅靠支流水源的补充,其下流的径流量就可想而知。

如果说,第一批著名的美籍华裔科学家,是“举国之力”而得,第二、三批著名的美籍华裔科学家,是“举半国之力” 乃成,那么,1949年后的近三十年内,虽然美籍华人的总数一直在增加,但1950年代初以后,挑选优秀的学术“苗子”的余地反而在逐步减少,到了第六代(1976-2000)在美华人伊始时,中国去的移民腹地恐怕只有一个“省”的范围了,那么,出尖端人才的概率就会下降。这些分析与推理,我们都可在本文的相关研究中得到实证。

第一,如上所揭,在美华裔无论是大师还是著名科学家,他们的人数都出现了下降趋势。

第二,第一批美籍华裔科学家,没有一人出生在台、港;尽管第二、三批三十七个华裔科学家中,除了两个在美国土生土长,其余几乎都从台湾、香港赴美的,但这批人八成来自大陆,台湾出生的只有五人,香港、澳门出生的各一人,台、港、澳合计七人,仅占总数的二成。

这说明,1949年前大陆来台湾、香港的原上流人物的子女中,“读书种子”明显多于本地人。

可当民国精英阶层及后人作为整体,其文化高潮过去时,主要靠台湾、香港输送的移民,是很难同“举国之力” 、“举半国之力”而成的那几代美籍华裔科学家比肩的。

第三,顶尖华人科学家离中华主体渐行渐远。

在十三个顶尖华人科学家中,有九人出生在1940年前,他们除丁肇中外,其余8人都出生在大陆和台湾,并基本上在中国接受教育。可在1940年后出生的四人中,除了丘成桐在大陆出生几个月后来到香港,并在那里接受教育,其他三人(朱文棣、钱永健、陶哲轩),无论出生地还是所受教育,都与大陆和台湾无关了[27]。

这一方面说明,一流华裔科学家的人数似乎在减少,另一方面,也隐现了一流美籍华裔科学家会发生断裂的迹象,因为,钱永健后,六十年来类似人物还未现身,而此前四十年(1911-1951)内出生的,这样的人物有过十人。前面说过,这里的主要原因是不能用时间差来解释的。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们认为,在美华人留学生和美籍华裔科学家群体,若要取得民国那代学人的辉煌,有待中华民族的大本营——大陆“文革”结束后的新移民的到来。

但由于“双重断裂”,在大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1978-1984)留美学生中,出大师的可能性已很小,也即在大陆1940-1960年出生的一代身上,将出现一次中华文明的“断裂”;无论海内还是海外——这代人将处于现、当代中国人才史上的一个低谷。

可令人欣慰的是,大陆1960年代后出生、受过系统的教育并于1985年后赴美的留学生中,已出现了一批跻身于美国科学院院士群的华裔科学家,这似乎预示着百废待新后华人(民族主体)科学大师的提前到来。

但要形成规模,扬出威力,达到并超越民国那代,恐怕还要积累数代;如果乐观地预测,这一盛况会在2050年前后再现。时离上一次政权的隆替,将整整一百年!真乃百年树人也!

本文得到了杨玉圣教授、周尧雲先生、王清毅研究员的指正,在此谨致谢忱

作者简介

沈登苗,浙江慈溪人,独立学者,主要从事教育史与历史人文地理研究。

注释

[1] 另,改革开放后由大陆出去的王中林院士,因缺乏典型性与代表性,不参与统计。

[2] 如果把统计的对象放大到杨保筠主编的《华桥华人百科全书(人物卷)》([北京]中国华桥出版社2001年版)的五百四十七个美藉华人身上,著名学著的背景也大致如此。

[3] 相反,苏联与中国大陆曾执行过大学生、研究生录取工农优先,或高校新生必须有工作经历的政策,这种打断学业的连续性的举措,是不利于培养自然科学家的。

[4] 朱锡強等:《中国“火凤凰”——美国各族裔中的华裔》,载《中国民族》1992年第11期。

[5] 参见檀春耕:《战后美国华人人口与华人社区的变迁》,西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5年;[美]沈已尧:《海外排华百年史》(增订第二版) 第3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

[6] [13] [17] [22] 引自[美]托马斯·索威尔:《美国种族简史》第115、183、198、248-287页,沈宗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7] 主要参见沈登苗:《双重断裂的代价:新中国为何出不了诺贝尔自然科学奖获得者之回答(之一)》,载《社会科学论坛》2011年第6期。按:含未发表的统计资料。

[8] 根据杨建邺主编的《20世纪诺贝尔奖获得者辞典》(第1024,971-977页,武汉出版社2001年版),查得1926-1995年美籍犹太裔获奖人数五十五人,再根据相关概率估算出1996-2011年的人数。

[9] 这并不是说华人比犹太人厉害,而是多个参照,强调华人能有如此收获的确不易。

[10] [14] 周敏:《美国华人社会的变迁》第134、7页,郭南审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

[11] 该法案虽从1968年实施,但1966、1967年每年入美华人己都在万人以上。

[12] 本文在确定华人移民美国的代际时,参考杨保筠主编的《华桥华人百科全书·人物卷》(中国华桥出版社2001年版)对若干人物的断代,从1850年开始,以二十五年为一代来划分,则2001年至今的为第七代。

[15] 讨论这几个细节,是从论证的周全性考虑,事实上,由于比较的一方数据几乎为零,则任何粗略的假设都不影响结论了。

[16] 详见麦子编:《美国华人群英录》,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18] 沈登苗:《双重断裂的代价:新中国为何出不了诺贝尔自然科学奖获得者之回答(之一)》,载《社会科学论坛》2011年第6期。

[19] 沈登苗:《明清全国进士与人才的时空分布及其相互关系》,载《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第4期。按:含未发表的统计资料。

[20] 潮龙起:《美国华人史(1848-1949)》第9页,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

[21] 陈勇:《华人的旧金山》第26-2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23] 如改革开放后大陆出去的王晓东,他2005年已入选美国科学院院士(近年又有多位华人当选),但还没被中国科学院、工程院聘为外藉院士。

[24] 很难想象,若在“文革”结束前的大陆,袁世凯的孙子能出国?袁家骝与吴健雄夫妇在基础科学上会有多大的作为?

[25] 与历代一样,民国政要及其姻亲后人也成了出著名学者概率最高的群体之一。遗憾的是,这一传统在1949年后的大陆中断了。现中共元老后裔中,高官云集,富豪扎堆,可曾产生过几个有能耐的学者?这是一个为政为学者都值得玩味的课题,因为此乃关涉到时代的价值风标——统治阶级,尤其是上层集团子女的职业与趣向——对世风的影响远甠一些理论或口号!

[26] “五世而斩” 的过程,实则也是竞争中被新精英逐步淘汰的过程,其基础是经济。详见沈登苗:《双重断裂的代价:新中国为何出不了诺贝尔自然科学奖获得者之回答(之一)》,载《社会科学论坛》2011年第6期。

[27] 这与大陆1940年后出生的,还“都与当代中国代表性的科学成就奖绝缘”何其相似?详见沈登苗:《双重断裂的代价:新中国为何出不了诺贝尔自然科学奖获得者之回答(之二)》,载《社会科学论坛》2011年第7期。

本文转载自“历史与秩序”,原载《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8期,第63-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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