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家的孩子,教育真的能够自己选择吗?

*【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现实改编的故事

这是实习医生的第02篇病历手记

本期:儿童多发伤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张悦、宏宏

全文10653字,阅读约需15分钟

     “新入多发伤,来清创,速回。”

收到消息时,我正和张悦在休息室吃饭,塞完最后一口米饭,我拉着她向科室跑去。张悦是我下铺舍友,和我分到一个组实习,两只菜鸡一直相依为命,生活上互相关心,事业上互相照顾,吃饭也因为我吃得多,她吃得慢,进度十分协调,因此成为我钦点的固定饭友。对儿科从业者而言,上至大主任、护士长,下至实习医生、护士妹妹,能安心吃饭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工作群一响,没准是哪位患者又来了新花样,丢掉饭盒就要赶回去。一来二去,我和张悦达成共识:步行去食堂排队吃饭时间上不划算,点外卖又贵又慢,不如在休息室吃,遇到突发情况也不至于耽误。

如今看来,这个决定是很明智的。临近探视时间,电梯口挤满了人,为了节省时间,我打电话叫了手术梯。手术梯在普通电梯对面,除了通往各个病区以外还可以直通手术区,有专人操作,乘坐时需要拨打内线,专门给医护人员赶时间用。上了手术梯,我看见里面有一组医护和一张转运床,应该是正要去接病人。

手术用转运车

电梯门关上的前一刻,一个女人迅速地闯进来。我打量她一眼,这女人至多不过30岁,烫着一头咖啡色的长波浪卷发,妆容精致,保养得很好。看着她尖细的鞋跟,我不由自主地把脚挪远了些。没等我们开口,那女人就不满地冲我数落:“干嘛呢,就不知道给我摁着点儿?”看她趾高气扬的模样,管电梯的阿姨都懒得和她废话,指着墙上“医护人员专用电梯”的字样说:“请你下去,这是手术梯。”

那女人不屑地“嗤”了一声,扭着身子使劲往里挤,把转运床另一头的护士撞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站稳身体后,她斜了我一眼,看到我胸牌上的实习医生几个字后,眼神更加不屑。“一个小大夫牛逼什么,还搞专用梯?我凭什么不能坐?我就坐了你把我怎么样啊?”张悦脾气直,眼睛一瞪就要怼上去。我一把按住她,把转运床往外拽了拽,紧张地对她说:“不能怎样,就是刚送个甲流,你没口罩,不害怕就行。”那女人脸色骤变,迅速捂住口鼻,慌乱地按开门键,可门已经关严,她只好按下即将到达的楼层,门打开的一瞬间,以比进来时快一倍的速度跑了出去。众人都忍着笑,一直等到电梯门关上,张悦才大笑出声。

“你太坏了,哈哈哈哈,甲流怎么会送外科楼!”我嘿嘿一笑,跟张悦匆匆下了电梯。还没进病区,就看见刚才电梯上的女人从楼梯口走出来,看到我们俩,她又迅速躲远了些。我懒得理她,刷开大门快步走向处置间,进屋的一刻,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床上躺着的多发伤患者是个幼小男童,只有两三岁的样子,从右侧脸颊到鼻梁,接近小半张脸直接没了一层皮,此刻正呜咽着,小小的布衫沾满了血,凌乱地翻起来,露出的小肚皮上也有清晰的擦痕。

孩子的母亲坐在床边红着眼轻声哄着,父亲站在一旁,双手不安地搓动。夫妇俩衣着有些粗陋,脸上身上还有未净的尘土,孩子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有些不合身。墙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年轻女人,此刻正安闲地滑动着手机屏幕,旁边焦灼的气氛完全没有影响到她。顾不上细想,我和张悦洗手准备物品,取出无菌盘,开始查看伤口。右侧脸颊的伤口从眼睑一直覆盖到下颌,创面沾着没有清理的血和土,混合成泥糊在伤口上,令人看着就觉得心底发颤。孩子的左侧额头上,还有一道纵向的伤口从发际线里延伸出来,一头乱发被凝固的血沾在伤口上,整张脸上布满了或轻或重的擦伤,连一侧的睫毛都被血糊住。我极小心地放轻动作,但刚刚接触到伤口,孩子还是凄厉地哭叫起来。

坐在长椅上的年轻女人听到孩子的尖声哭叫,皱着眉起身离开了处置间。处理黏在伤口上的头发时,年轻母亲慌了神,没有按住男童的手,纱布被孩子打掉,旁边年轻的父亲依旧是那副呆懵的样子,原地挪着步子,丝毫没有帮忙的打算。清创时,孩子挣扎得厉害,但他只用一只手乱挥,另一条胳膊几乎纹丝不动,下肢也没有大力挣扎,看情况,这孩子恐怕还有长骨或者其他部位的骨折。无论确诊结果怎样,手术前我们能做的,就是先尽量将面部这些开放性伤口做一些简单的处理。由于孩子的不配合,全身上下的清创搞了好半天才完成,结束后男孩哭累了,总算安静下来。母亲想把孩子抱起来,我看着她豪放的动作有些担忧,果然她一动,孩子又大声哭起来,我连忙告诉她孩子可能有骨折,动作要轻些。她愣愣地看着我,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问:“骨折?”我点点头,说不仅如此,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问题还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知道。我又想起那个跑出去的女人,便向孩子母亲问起她的身份。孩子母亲低头看着孩子,“不是,是她撞的宏宏......”我吃惊不小,车祸伤倒还算意料之中,但肇事司机就是刚才那个气定神闲的女人?不管是哪一方的责任,撞了人都很难这么淡定吧?张悦忍不住追问:“交警呢?谁的责任?你全责?”

“不,没报警,那个人说她出钱给宏宏看伤。”我心下了然,看架势双方准备私了。肇事方肯多点花钱让伤者家属不要报警,这种情况很常见,虽然看着有些叫人生气,但只要不会耽误治疗,我们没有理由干涉。交代好各种事项,我们送夫妇俩带着孩子出去等候。儿科的午休时间还没过,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点灯,我和张悦转过拐角还没走进办公室,就听见一阵突兀的笑声。我皱起眉头,心里嘀咕着是哪个家属这么没素质。借着窗外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了两个女人的轮廓,其中一人正是刚刚的肇事女子,另一人居然是我在电梯里遇见的女人。

我不禁感叹冤家路窄,居然会在病区里再次碰上。两人正举着手机看一段很吵的搞笑视频,笑得前仰后合,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空旷而诡异的回音,让人听了胸臆间一阵不适。我和张悦正要上前阻止,突然听见护士站传来“滴”的一声开门声,我俩同时收脚,相视一笑,知道病区内的护士长即抵达战场。“吵什么!”一阵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过来,尽管已经控制了音量,两个女人还是吓了一跳。

“这是医院!整层楼的大宝都在午睡,你们哪床家长这么没素质!”“21床的。”我走过来,把交接单递给护士长,指了指年轻些的女人,“不过不是家长,是肇事方。”护士长一听,脸拉得更长,语气也生硬起来,“病人正在午休,请你们出去。”年轻女子听罢,起身想和护士长吵一架,却被旁边年长些的女人一把拉住。她看向我,眼神中的警惕和嫌恶无遮无拦。

两人转身迅速离开了病区,我忍不住要笑,转头看了看走廊另一头的那对父母和孩子,心又重了起来。

我和张悦挤在电脑旁。老师夹在中间拖动着滚动条,将这个叫张柱宏的孩子所有的报告全部翻了一遍后,又拖回去重新看了一遍。他关闭页面,转头盯着墙上的CT片子又仔细研究了一阵,颇有些惊喜地说,“肱骨骨裂,骨盆骨折,头部擦撞导致头皮裂伤,伤后又没叫救护车,转运过程很不专业,本来我还担心脏器情况,但现在这孩子居然肝肾脾脑完全看不出有任何问题,神奇……”捧着X光啧啧称奇的张悦做出总结性发言:“天选之子!”我也甚为赞叹,孩子头部主要是擦伤,没有受到撞击,脑组织没有受损,但骨盆骨折代表受到了强烈的外力作用,通常都会伴有不同程度的腹部实际性脏器损伤,比如肝肾脾胰的挫裂伤,但这孩子的各项报告我们看了又看,愣是没发现一点损伤的迹象。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我才想起那对父母来。他们几个钟头前就去办手续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出门去找,很快就见到了宏宏的母亲。

她告诉我宏宏父亲出去了两个多小时,一直也没交上费,打了电话过去,丈夫也讲不清楚自己在哪。无奈之下,我只好叫他先回来,把地点和程序又重新讲了一遍,可一番交代后,他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表情。我看着呆滞的男人,无奈地把眼光转向孩子母亲。宏宏的母亲见状,有些犹豫地把孩子交给丈夫,那男人伸出手接过,我看着他那几乎要掐住孩子脖子的手,无奈地制止了两人的动作。“孩子妈妈还是留下来吧,找个人带着孩子爸爸去。”我做出安排,然而下一秒我就陷入新的窘况:再没别的家属了,找谁带他去?就在这时,一阵女人的喧哗声从饮水间传来,听到这声音我一阵烦躁,忽然念头一转,直奔饮水间过去,果然又是那对张扬的姐妹花。

我刚走到门口,就见那年轻的女子正拦着一位护工,年长些的也在一旁,此处光线明亮,两人站在一起,两张脸有五六分相似,这大概真是一对姐妹了。年轻的妹妹此刻正质问护工:“这么大的医院,怎么连水都没得卖?”护工阿姨显然已经恼了,“都说了这里只有开水可以接,病区里没有卖水的地方,最近的要出楼左拐。”

开水机

“那你去给我买两瓶来,要冰的xx饮料,不要绿瓶的。”护工阿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一眼,“赶紧让开,我得看孩子,谁给你买。”那女子嘁了一声,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纸币说:“给,剩的给你当跑腿钱,赶紧去,都渴死了。”阿姨径直要走,女子的姐姐也过来拉扯,“你这老娘子怎么不识抬举!”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制止她:“有钱你点外卖不就行了?干嘛非叫人家给你买?”“关你什么事?”姐姐不耐烦地转头,仔细一看是我,立刻后退几步,还拿出个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口罩戴上,“谁让你们这外卖不给送上楼?大热天的谁下楼拿去?”

我无心与她们闲扯,直截了当地说:“肇事方是吗?现在要办个住院手续,孩子爸爸搞不定,需要你们协助处理。”妹妹打量我一眼,语气不甚客气,“他家看病钱我已经全包了,干嘛还要听他们使唤?”话没说完,却被姐姐拽住了胳膊,两人低语几声,那姐姐便拉着妹妹径直去找宏宏父亲了。不得不说,这对姐妹虽然有些跋扈,办事却很靠谱,很快,姐姐就带着宏宏的父亲办妥了手续,缴纳了费用回到病房。老师安排好急诊手术后,我松了一口气,打开系统整理病案。患者张柱宏,2岁7个月,籍贯H省农村,联想孩子父母的穿着打扮,看得出是来本市打工的民工夫妇。我有些费解,既然父母就在身边,又不是留守儿童,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被车辆撞伤呢?收好打印的材料,我回到病区准备找宏宏的父母进行术前谈话。

路过走廊,我看见肇事的年轻女人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边喝着饮料,一边举着手机拍视频,音乐外放回荡在走廊里,引得路过的家属和孩子频频侧目。路过她身边,一股浓郁的香气与病房特有的药味氤氲在一起,闻起来有种似呛非呛的不适感。我转过弯,她正笑得前仰后合,挥舞的手臂将身旁的女士挎包打翻,几件东西散落出来。

她连忙去捡,匆忙间一串钥匙滑到我脚边,我拾起来放到椅子上,她伸手把钥匙抓到手里,提着包坐回椅子上,手指勾着钥匙的环扣,镶着宝马LOGO的车钥匙被她甩来甩去。“谢了啊,我看你挺闲的啊,又来看这一家子夯货?”看着她抬高的下巴和快要再次甩飞出去的钥匙,我原地默念了三遍“淡定”,把怼人的话咽下去,转身进去找宏宏的父母。一进病房不要紧,只见好大一个被窝卷堆在地上,各种杂物散放在四周,原本宽敞的病房立时拥挤起来。

除此之外,孩子换下来的尿布也直接丢在地上,宏宏的父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呆,母亲盘腿坐在床尾,正跟站在一旁的肇事者姐姐学着点外卖。下单成功后,宏宏的母亲连声道谢,那女子被谢得舒坦,一脸皇恩浩荡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教会了你们,我刚好能少管一档子事,一来一回,咱们算扯平,不用谢。”见我进来,她目光一闪,立刻转身离开病房。她离开后,我看着四周散落着的用过的卫生纸和包装纸有些头痛,又顾不上帮他们整理,只能先招手示意宏宏的父亲跟出来,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直到妻子出声提醒,才一脸惶然地跟出门来。门外那对姐妹依然吵闹,我努力忽略她们的干扰,对眼前唯唯诺诺的男人交代孩子的病情。

目前孩子的脏器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手术的主要目的是进行骨盆骨折的内固定,顺便对头皮的裂伤进行缝合,肱骨骨裂程度也不严重,先观察一阵比较好,这次手术先不作处理。虽然我已经尽量避免使用专业术语,但眼前的男人依然听不太懂,盯着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无奈之下我只好拿出签字单,再解释一遍,然后示意他签字。男人依然一副呆呆的样子,好像对我的话并不理解,茫然地举着那张签字单,目光散乱的飘了一阵,最后转向旁边正在玩手机的肇事女人身上。“大姐......”那女子掀起眼皮看看他,目光又回到手机屏幕上,不耐烦地开口:“干嘛?你就在那上面签字就行了。”

那男人仍旧一脸疑惑,举着签字单继续问她这是干啥的,说话间,他便要将手里的纸笔递到那女子面前。我无语至极,伸手拦住他。“这是你儿子的手术同意,必须要亲人来签,还想让别人来?”何况还是撞了你儿子的肇事者!男人黝黑的脸上再次现出无措的神情,伸在半空的手僵硬地缩回来。我无奈地叹口气,本来应该尽量跟家属解释清楚手术的方案和问题,但现在他这副样子,我只好直接指了指右下角的空白,示意他直接签字就行。

他“哦”地应了一声,伏在墙上慢吞吞地写下名字递给我。我拿回签字单,让他给孩子收拾一下,一会儿有护士来讲术前准备的要求,到时候也会有人来接孩子去手术室。我转身要走,那父亲却没有进屋,跟在我身后,惶急地想要问什么。

我转过头,他表情更加紧张,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大夫,我儿子这个手术要怎么做?”我差点没忍住翻白眼,刚才讲的那一大堆,看来他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听懂。我看了看表,压住情绪又简短地解释了一遍:费用已经交完了,手术时间也确定了,他们只要照顾好孩子,按照护士说的要求做好术前准备,等手术室的人来接宏宏就好。他忙不迭的应着,“是,是,那这手术多少钱?”我一边翻找着病历本一边问他:“孩子是什么医保?”

他挠了挠头没说话,他个头本就高,这一挠头配上那副傻傻的表情,简直就是现实版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半晌他才开口:“我们外地的,这东西没有哇。”我叹了口气,说没有医保的话,那就会贵一些。可我转念一想,又赶快问道:“那个年轻女人不是说她负全责吗?费用她没有全交吗?”宏宏的父亲依然一脸茫然:“不知道啊,手续都是那大姐办的,那大姐比我们都弄得明白,住院办手续都是她给弄的,真是多亏了她......”看着他这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我简直难以置信,宏宏可是被这女人的妹妹撞伤的,她们要求私了,不许你们报警,难道不是应该负责的吗?“那她办手续的时候,你出钱了吗?”我问。

“没有。”这下我放了心,这种手术不会允许拖欠费用,既然没有让他拿钱,想必肇事方的确是承担了全部费用的。想着病区里浑身是伤的孩子和那对恣意嬉笑的姐妹,再看看眼前这位糊里糊涂的父亲,我真是气得牙根发痒却无可奈何。“孩子到底是怎么出的事,你们夫妇两个人,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出了车祸?”提起这件事,男人脸色有些畏缩,他嗫嚅道:“我在工地干活,我媳妇儿是给工地做饭的,宏宏平时就放在工地,他蹲地上玩,车开过来就把他撞了。”我明白了。不管这起事故是家长疏忽,还是肇事者违章造成的,既然肇事方主动承认全责但拒绝报警,就是不想留案底扣驾照分数,多出点钱糊弄过去。

况且看这对年轻夫妇的糊涂样,想摆平他们几乎没什么难度。姐妹俩的喧哗声穿过走廊传过来,我已经有些麻木了。怪不得这姐妹俩作为肇事方,走在医院里都跟逛商场似的,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再看着孩子爹这副迟钝茫然的样子,气也不是,骂也不是,正要转身离开,那父亲拽住我再次开口,依然是那副呆呆的表情,语气中却带了一丝乞求。“大夫,你一定帮帮忙......”我点头应着,匆忙想走。“我家孩子已经死过一个了,老大就是五岁那年车祸没的......”我愣在原地,愕然回头看他。年轻的父亲眼里写满无助,高壮的身形有些佝偻着,沉在病房灯光的余影里。他的神情空洞得什么都读不出,只有眼底的疼痛,沉重而真实。对着那样一双眼睛,我说不出更多的话。“我们会尽力的。”手术很快就准备妥当,我换了手术服,在手术区门口等待交接。孩子并不吵闹,只小声啜泣着,清创时他哭闹得厉害,术前又要禁食禁水,从受伤到现在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他的体力早已消磨殆尽,便是想闹也没有力气。作为儿科病人,宏宏的陪同阵容不算浩大,只有父母跟随,充其量再算上那姐妹俩。宏宏的母亲伏在床边,小声安抚着孩子。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手掌却十分粗糙,肤色暗沉,掌面和关节上带着微黄的茧。她不敢用力触碰孩子的肌肤,只在耳侧轻轻摩挲着幼子微黄的柔发。

孩子的父亲还是那副表情,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看看妻子,想问什么又不敢开口。姐妹俩一如既往的烦人,一会儿大呼小叫地接电话,一会儿在硕大的“静”字标志下外放抖音,穿着吊带的妹妹还跟旁边的男教员搭讪,搂着人家肩膀笑嘻嘻地问:“我这腿有点外八诶,你们这能做吗?”她姐姐也在一旁搭腔,“这大医院什么不能做,做好了说不定还能上个T台走秀呢。”接着便是一阵高声大笑。值班护士的眼刀丝毫不能影响她们谈天说地的兴致,直到家属区一位花臂大哥站起来瞪了一眼,两人才算稍微消停了些。

喧哗的姐妹

张悦和我一前一后守着床,离她三步开外,我好像都能听见她磨牙的声音。做完交接,交代家属去等候区后,我们便推着宏宏走进手术室。推着床转过一个弯,张悦气得后脑勺都像要起火,伴随着关门的声音,张悦回身,恶狠狠地对着门外比了个中指。我笑了,拍拍她的肩膀,推着孩子往手术室里走。张悦一路上持续炸毛:“娃娃还躺着呢,脑袋上顶着大口子,骨头都被她撞折了几根,她俩还能在旁边笑出声来!”

“你再瞅瞅那家长,屁都不敢放!当爸的就知道傻站着,交个费糊里糊涂的,当妈的也照顾不好孩子,俩人给那姐俩玩的团团转,还当大恩人似的谢谢人家!”张悦这番话句句说在我心上,我看着扁着嘴,眼泪汪汪躺在床上的小宏宏,他眼睛肿得小核桃一样,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等我们推着孩子进门,正在备器材的珊姐看见我俩黑着脸,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谁把这位小朋友气着了?”张悦正愁一肚子气话没地方倒,叽里呱啦地跟珊姐讲了今天遇到的奇葩姐妹。麻醉老师也在旁边,有些疑惑地问:“这什么态度?这个女人真的同意负全责了?”我点点头,说费用确实是这个女人缴的,可张悦讲完了还不解气,把床板子挠得咔嚓咔嚓响,嘴里还嘟囔:“看着她们一脸拿钱砸人理直气壮的样子,就想直接给交警队打电话......”见张悦气成这样,麻醉老师笑着劝她,如果孩子爸妈真是我们说的那副样子,这事要是报了警,恐怕别说公道,连孩子的医药费他们都拿不到。

我和张悦都沉默了。确实,以这对父母目前表现出来的社交能力和文化水平,到了交警队肯定一样被这姐妹俩耍得团团转,搞不好惹毛了对方,局面会更糟。说到底,也是因为这对夫妇的无知,才给了肇事者这么强的底气。珊姐把台子推过来说:“是这个理儿,所以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孩子需要治疗,她们想私了平事儿,各取所需,最起码没耽误孩子治病。你们还小,医院里这种事情太多了,除了干生气,还不是有伤治伤有病治病,哪有我们说话的份儿?”

张悦点点头,麻醉老师在她脑袋上呼噜了一把,让她别光顾着来气,快去叫老师,她要开麻了。我握着宏宏插着留置针的手,脏兮兮的小手在清创的时候擦洗过了,可指甲里还是留着黑黢黢的泥。珊姐看着孩子的头,一边调着三通管一边皱眉,“这父母也确实,头发都长成这样都不给孩子理理......”我想起病房里孩子躺在一床卫生纸中间、尿布扔了一地的场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想起男人口中“被车撞死的另一个孩子”,实在不能想象这个家庭过去经历过什么,而未来,孩子又会以怎样的形式成长?内固定术切口不算很大,但术程并不短,3岁以内的孩子又不能进苏醒室,我们只能在手术室自己盯着。等孩子醒过来,我已经饿得快昏过去,脑子里只剩下休息室剩的盒饭。好不容易把孩子推回病区安顿好,我拽着张悦去吃饭,张悦却不肯走,左顾右盼地找了一会儿,疑惑地说:“怎么只见孩子父母,那俩女的呢?”

“应该是吃饭去啦!我们也该去了,再不去就没啦!”张悦对姐俩的去向显然比对盒饭更感兴趣,她回到病床前,冲傻站在床边的宏宏父亲挥手,那男人呆了几秒钟,随即快步迎上来。张悦着急地问:“那俩肇事的呢?”那男人呆了几秒钟,随即答:“走了呀。”张悦一愣:“回去了?那说什么时候再来没有?后续费用她们全给你们承担吗?留好联系方式没有?有没有押个身份凭证啥的......”孩子父亲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懵,吭哧半天,一个也回答不明白。

张悦提及那两人,宏宏父亲对那个凑热闹的妹妹没什么印象,倒是提起肇事的姐姐,他脸上浮现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我们啥也不懂,弄不明白的都是那大姐弄的,临走还留了两千块钱,又给孩子买了东西......”张悦当场就要炸毛,我也实在听不下去,匆匆结束了谈话。在这个时刻,丑态百出的肇事者,居然成为了这一家人的指望。到了护士站,护士站的老师提起那姐俩也是一肚子气。

她说孩子刚送手术区没多大一会儿,俩人买了点奶粉和尿不湿,搁这儿就走了,好像给那小夫妻俩留了点钱,她要留电话时,两姐妹说啥也不愿意给。老师往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摇头叹气,“也不知道给了多少,够不够后面用,看这当爸的傻样儿,指定连人家姓什么都没搞清楚......”这句话让我心里堵得厉害,吃饭的兴致都没了一半。

张悦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不断嘀咕着:就这么走了?这还能回来吗?“我倒希望她们这次把医药费给够了,千万别再回来了,我可再也不想看见她俩了。”老师把单子摞好夹进病例,起身走进配药室。

张悦一整晚的祈祷看来没什么效果,第二天她伸着脖子盯着病区大门,也没等到那对高调的姐妹花。倒是宏宏这边,又有了新的麻烦。宏宏的父母第一次住院,经验和意识都不足,本来周围其他家长都对这家人很包容,但当孩子的妈妈把沾了孩子粪便的纸巾和尿不湿直接丢到地上的时候,隔壁床的妈妈还是忍不住找了护士长。护士长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全科室的护士都拿那对父母没办法。

值班护士贴身打扫的速度,也赶不上他们丢垃圾的速度。这对家长态度倒是良好,但是实在难以交流,即使提醒了,他们依然做不好。盛夏的天气,孩子打着石膏和外固定支具本来就很难受,家长又不会照顾,科室人手紧张,也没办法时刻都盯着他们,宏宏闹起来,整个病室的人都一阵心烦。宏宏哭闹时妈妈还勉强知道哄一哄,可他父亲就只知道三件事:买饭、交钱、叫护士,护士来了又结结巴巴的说不清问题,剩下的时间,都是手足无措式地旁观。不过好在孩子恢复得很快,家长的情绪也稳定下来,第四天早上我来换药时,周围的环境已经好了很多。

孩子的爸爸不在,妈妈正在嗑坚果,见我进来,还热情地往我白大褂的兜里塞了一把。夫妻两人看起来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已经结婚很多年,甚至还有过一个至少五岁的孩子,他们的人生过早地定了型。

我趁着换药的空隙问她:“你们出来挣钱,带着孩子多不方便,为什么不把宏宏放在老家呢?”“不放心嘛,留在老家照顾不到。”我暗自腹诽,带在身边不一样没照顾好?“孩子以后打算在哪上学?是想送回老家吗?”拿出棉球擦拭切口时,我问她。她茫然地看着我,剥着松子,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上不上也就那回事,到时候再说吧。”“上学还是挺有必要的,要早做打算,不上学哪有出路啊。”我提醒她。她磕着松子,眼神有些呆滞,对这个话题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嗨,我们这样的,哪有什么出路。”气氛一阵沉默,半晌她问我:“大夫,娃娃以后走路有问题吗?”

我下意识祭出了标准回答,说预后要看具体情况,定期复查,后期也需要进行专业的康复锻炼,恢复应该还是可以的。我滔滔不绝地讲着,抬头却看到她茫然的眼神,只好补上一句:“就是每隔一段时间,要回医院查查,看看骨头长得怎么样,用不用再治治。”看着她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又问了一句:“撞孩子那个女人,手术做完以后联系过你们吗?”她摇头。我想了想,终于问出口:“你不恨她吗?”她没点头也没摇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她不再说话了,低下头,继续嗑她的坚果。

我望着床上因为闷热的石膏,正哼哼唧唧哭着的幼小男孩,心里一阵发酸。他们的难处我无法切身体会到。生活水准限制了他们接受更好的教育,而缺乏教育带来的愚昧和无知,使得他们不知道在这个与他们早就脱节的大城市里如何立足。不懂得怎样求助,不懂得维护权利,甚至对于自己拥有怎样的权利,作为公民应当拥有什么待遇他们都没有任何概念,来自肇事者的一点小小补偿,在他们眼里甚至是一种高贵的施舍。他们在这里生存,却并不懂得如何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他们很年轻,在自己尚且浑噩时,就急忙制造出新的生命“传宗接代”,可用来传宗的下一代,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以后的生活又能过成什么样呢?

孩子恢复得很快,三周左右就已经可以出院了。临走前,我和骨科组带教老师教导母亲,要注意抱孩子的姿势,过一阵要回来复查。妻子憨憨地应着,拎起孩子抱在肩头上,另一只手提着硕大的编织袋,丈夫扛起行李卷跟在后面,一家三口走出了病区大门。

对我们而言,这场闹剧终于结束,对孩子来说,他人生的闹剧,或许才刚刚开始。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仅用于补充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