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婚的90后:居住在城中村,结婚在砂锅店,我们却很幸福

对于正在奋斗的年轻情侣,感情的考验多来自匮乏的物质带来的不安定感。90后女孩邢颖与男友租住在城中村,节衣缩食,筹备结婚,却等来了男友父母准备的一场寒酸婚宴。

清早,我提着夜壶去公共卫生间。这天起晚了,二楼拐角处遇上熟人,我忙低着头快速走过。

我和男友黄源在城中村租了一个单间,单间没有独立卫生间,晚上只能用夜壶,第二天早起去巷口的公厕处理。我俩都不愿意干这活儿,索性排了张表,两人轮流去,表格就贴在门后。

城中村依河而建,一年四季弥漫着异味,公共垃圾箱的垃圾常常无法物归其位,石子路坑洼粗粝。我们所住的大院楼上楼下各住四户,租的单间在二楼楼道口左边第一间,隔音差,从早到晚人声、脚步声清晰可辨。

那时,我们刚在一起不久,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为结束异地,黄源辞掉老家县城的工作,在郊区一家化工企业从室外工人做起。选择租住在城中村,是考虑到离我单位近,只有20多分钟车程,房租也便宜,一年只需6000元。

为省钱,我们自己做饭。黄源从公司到家要一个多小时,我先下班回家,去附近菜市场买菜,在家里做完饭等他回来。他是典型的陕北人,最喜欢吃面条,内容单一,我就在形式上下功夫,夏天做凉面,冬天做汤面,最后撒上香油、麻酱,葱花,面条素朴,但他总是捧场地吃上很多。

饭后,黄源主动洗锅刷碗。两人偶尔奢侈一把,花三、四十元钱去看电影,更多时候窝在家里趴在电脑前追剧。

房子没有暖气,冬天要生火炉。天冷后,我和黄源就去农贸市场买柴火和煤炭。起初我不会生火,每次生火总要灭火好几次,熏得人眼泪直流,火炉里冒出的气味散不尽,衣服上总能闻到一股烟熏味儿。

冬天最开心的是能在火炉上烤红薯。我躺在被窝里写稿子,黄源蹲在炉子前翻着炉膛里的红薯。红薯是从菜市场挑的,紫红色的外皮,在炉膛里绽皮、内里渐渐变成蜂蜜般的黄色……烤熟了,我们像两个孩子,围着烤红薯,在生活里苦中粹甜。

作者图 | 2013年,租住在城中村

认识黄源,是在我失恋后不久。

2011年,我21岁。大学毕业,两年的爱情也毕了业。前男友180的个子,剑眉星目,他从部队退役后便待业在家,一直不提找工作的事。当时我进入一家纸媒工作,迫切想要站稳脚跟,每天出去跑新闻,采访,因写稿熬夜到凌晨是一种常态。

无法忍受男友对未来的毫无规划,我狠下心做了了断。虽是和平分手,但有段时间,我依旧会整晚失眠。

朋友看不下去,对我说,想要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最好的方式就是找个人恋爱。我迫切渴望结束眼下痛苦的状态,当即答应。她向我介绍了黄源。

黄源,大我5岁,大学学历,家在农村,在县城油田上工作好几年了。这是朋友告诉我的信息。

这年7月,在QQ上聊了一阵后,我和黄源约在车站见面,黄源从工作地所在的县城出发,坐3、4个小时汽车来市里。我在出站口处的座椅上等他,一直到中午十一二点,我才收到黄源发的短信,他下车了。

我一眼认出他。和照片上差别不大:一身蓝色运动装,皮肤黝黑、脸庞黑瘦,小眼睛,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垂到耳际,整个人看起来有点不修边幅,我心中不免失望。

黄源四处张望,往前走几步,再往后退几步,遍寻不着的他拿出手机给我打电话。

直到他走在车站门口,我才跟上他,并排走着。他发现是我,只是一笑。

我有些意兴阑珊。路上,他说一句,我答一句。我们在当地的古街、公园转了转,正午的日头毒辣,在城墙边上,我们遇到一个正往古墙上刻字的年轻人,黄源立马过去制止,语气礼貌但坚定:“不要在这里刻字。”我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走了一阵,两人都饿了。黄源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意。他径直走进街边一家凉面店,点了两碗凉面,一碗7块钱。第一次约会,我难免会期望浪漫的西餐厅、鲜妍的玫瑰花,和预期有了落差,我囫囵吃下,也不记得是什么滋味。

下午,我们在老街逛闲转,黄源抽完烟,将指尖的烟头随手扔在地上。我停下来,转身回去,捡起烟头扔进垃圾桶,黄源面色有点儿尴尬。远远地,站着一个穿黄色制服的环卫大爷,打趣儿似地笑起来。我俩倒是不好意思了,迅速转身走了。

第一次见面,他对我的评价也中规中矩:“个子不高、长得算不得漂亮但看着舒服、年龄不大但思想成熟有素质。”像读书时,同学在品行栏平淡而敷衍的评价,看不出是什么态度。

我和黄源继续在qq和电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8月,听闻我周末从单位宿舍搬到租住的房子,黄源从县城坐车来帮我。黄源跑前跑后一下午,日头毒辣,我注意到他被汗水浸湿的后背。房子收拾停当后,天色也黑了,我送他去公交站,他得赶车回单位。

返家没一会儿,传来敲门声,黄源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个粉色的暖水壶,“看你房间没有热水,有个水壶方便些。用水壶时别烫着了啊”。我有些意外,一时楞在原地,来不及反应,他再次匆匆跑下楼。

起初,黄源曾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想结婚了,而当时的我想的只是和一个喜欢的人恋爱而已。认识半年,黄源向我表白过,我没同意,但也没和他失联。我觉得自己挺坏的。我告诉自己,这个黄源并不是我想要爱的那个人,我只是在寻求安全感,想有人在身边。

我们联系的频率多了些,每2、3天通一次电话。但有一天,我一整天没有接到黄源的电话、短信、和QQ信息。

第二天一早,黄源打来电话,喘着粗气对我说,他在山上。他是跑到一个山头找了好久信号才给我拨通了电话。原来,这几天,他回了山里老家,家中没有WIFI,电话、信息都发不出去。前一天,他的老家下了一天雨,他没能上得了山。

2012年春节,我们一起搭火车回老家。那一趟行程中,火车很慢,黄源的话很长。

黄源说,小时候他们一家人借住在邻居家,有一年,正值冬天,却被邻居执意赶了出来。那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给家里盖房子。黄源大学读的是化工学,毕业后在内蒙的一家油田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石油勘测。2011年,工作整整三年后,他将积攒的十几万工资给家里盖了四间房子。那四间水泥墙面、外墙粉刷成淡黄色的房子,在老家林立的窑洞中很是气派。我疑惑,用十几万在老家建房,太不值了。黄源却说,为了父母,他不后悔。我被打动了。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我在单位加班时,平时做工作搭档的中年男同事来到办公室和我沟通工作,先夸我漂亮,又装作无意的用手触碰我的背部,我全身汗毛倒竖,不知所措。

他走后,慌乱的我起身跑到卫生间里大哭一场。我觉得备受羞辱,又恐惧他接下来会有别的行动,想倾诉又想求助,第一时间我想到黄源。

黄源一直安慰我,又说这不是小事儿。第二天,他出现在我的单位,让我约男同事一起吃饭。饭桌上,黄源一直给那位中年男同事敬酒,说道:您这年纪都快能当我们的父辈了。

同事满脸通红。临走,黄源搭着同事的肩膀算是告别,后又搭上我的肩,故意大声地说:我正在追小颖。我松了一口气,也感激黄源替我出头。后来,那个男同事再没有对我怎么样。

没多久,我和黄源在一起了。

城中村里多的是我们这样的年轻情侣,将疲惫的肉身和灵魂安置在20平米左右的空间,为未来省吃俭用,积攒筹码。

在这里还没住半年,黄源被公司欠薪两个月,我们的唯一收入就是我那不足四千元的工资,有时还需要向朋友借钱。

黄源加倍对我体贴。经济困窘,逛街时也只能试穿过瘾。一次,我在店里试穿了一件粉色毛衣,我很喜欢,看到价码400多元,想到眼下的经济状况,我将衣服挂了回去。

失落转瞬即逝,我不以为意。回家后,黄源却哭了。他将头埋在我胸前,眼泪鼻涕全蹭到身上。他说,最怕我在商场看衣服的价钱,他觉得对不起我。等他有钱了,他要给我买很多以前买不起的东西。我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我心里知道,这一阵没有收入的他自卑而压抑,眼下只是爆发了。

黄源一直有买彩票的习惯,那天晚上到了开奖时间,他发现自己中奖了,奖金1000元。第二天,他拉着我在彩票店门口早早守着,兑完奖金,又带我直奔商场。取下前一天我试穿过的那件毛衣,让我进试衣间换上,他肩上搭着我的旧衣服小跑着直奔柜台。那个背影,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2014年,我因病住院,需要卧床休息,四肢活动不便,黄源在医院陪床,给我做饭、梳头,还帮我洗脚。他没扎过辫子,手指温柔而笨拙地穿过我的头发,最后扎好的头发依旧凌乱不已。我心里嫌弃,又暗暗觉得好笑。

2014年8月,一直努力的黄源升职了,工资也从月薪六千涨到月薪一万。同居一年多,感情渐渐稳定。黄源的家里一直催婚,我们也做好了结婚的打算。只是当时,黄源的父母没什么钱支持我们办婚礼,我们手上也没多少积蓄,两人决定,婚礼一切从简。

拍完婚纱照,我们去添置婚礼用品。我在婚纱店看中一件抹胸婚纱,一问价钱,1200元,我去试衣间将婚纱脱了,拉着黄源转身就走,最后我花200元在网上租了件婚纱。黄源选好一款戒指,7000多元,我对首饰兴趣寥寥,也想给黄源省些钱,硬是买了对儿80元的银制戒指作为婚戒,又在一家正在打折的鞋店里挑了一双红色高跟鞋,150元。黄源自己的西装、鞋子也挑的是最便宜的。

婚礼当天,婚车载着我们,从我家直奔黄源家。车子在小镇上停了下来,来接亲的人说,婚宴就设在镇子上的饭店里。

下车后,我眯着眼睛搜寻,这时,一家砂锅店门前响起的鞭炮声让我回过神来。店面黑不溜秋,两边是灰暗的各式杂货店。我看到,公婆就站在门口招呼亲戚。原来,我们的婚宴将要在那里举办。

我愣在原地,有那么几秒,我甚至是气恼的,我家的亲戚都在,来送我到婆家的家人站在店门外,舅舅和舅妈几乎是面贴面地说着悄悄话。黄源站在车的另一端,看看我,再看看砂锅店,眼睛里噙湿了。接着,他走过来,垂着头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把所有的不悦都收了起来。

店面窄小,光是黄源的一群亲戚就坐满了。原本大堂式的小店,临时用木板作隔断分出的包间里,总共放置十几张桌子。来参加婚礼的亲戚,围在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说道着。正值冬天,砂锅店没有暖气。人多店小,只能一拨人吃完再一拨人吃。

心照不宣地吃了饭。我端着酒盘,黄源举着酒杯,挨个儿给三姑六婆敬酒。宴席结束了,这场人生中唯一一次的婚礼,算是就此结束了。

当晚,送走亲戚朋友,我收起强颜欢笑,质问黄源,为什么要将婚宴设在一个破砂锅店?他父母还在隔壁,我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黄源说,婚宴是他爸妈一手操办的,老人家想省钱,又没经验,等他知道时已经来不及重新选择了。吵闹一番后,我哭,黄源也哭。我觉得委屈,黄源觉得自责。

哭完了,也累了,睡前,他抱着我说:这是自己一天里最安稳的时刻了。我无法再生气,选择相信他,也暗暗告诉自己:好日子在后头,我们有的是时间。

婚后不久,我们搬离了城中村。在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新租了一个单元房,房子是十几年的老房子,墙皮剥落,还有不少污渍。黄源买回涂料和梯子,我们重新将房子粉刷了一遍,他刷墙,我在下面给他递涂料、送刷子。我们还新买了电视和沙发,在阳台添置了一套小一千元的两人小餐桌。虽说是租来的,但总算有了家的的模样。

我瞒着黄源,在卧室墙面布置了80多张照片组成的照片墙。照片是我们这些年的合影,有些是在家的自拍,有些是外出游玩时的留念。黄源第一次看到时,差一点就流出眼泪。他拍了照,很少发朋友圈的他,头一次在微信朋友圈里秀了回恩爱。

婚后,想早拥有自己的一套房子,我和黄源都更拼命地工作。他有时需要常驻在公司,有一回半个多月没回过家,我去他公司宿舍等他。晚上十一点,还没等到他下班,我给打电话,他说厂里出了状况,他们在紧急处理。凌晨两点,他回到单位宿舍,一进门,我看到他脸上被黑煤熏的看不清眉目,衣服上也都是煤灰,几乎是“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跑到跟前要擦他的脸,他一把推开我,“我身上脏”。我哭地更凶,不顾他的阻碍,就想用力地抱着他。

2017年年底,我们买下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不久后,我们用所有积蓄付下市区一处房子的首付,虽然地段不是最好,但也终究是有了自己的房子。

作者图 | 2019年,在新房的阳台看夜景

2018年,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天黄源在公司加班,我跟他视频通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眼泪珠子一直掉,他也红了眼眶。视频挂断后,他发微信说,别上班了,好好养胎,我养你们。

怀孕后,我在家呆的时间久了。快下班时,我会给他发微信:老公,想吃什么饭?他最常回复的是:面条。

毫无意外的答案。我将土豆、胡萝卜、香菇切丁,将鱼丸切成小圆圈,和肉丁一起炒制,做成臊子,连面一起下了锅,这是烂熟于心的程序了。外面正下着雨,水开了,面的香味在屋子里浮泛起来,我等的人也快回来了吧。

- END -

作者 | 邢颖

编辑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