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称人能感知自己已死亡,那么你能想象到自己的死亡吗?

9月20日,微博热点话题“研究称人能感知自己已死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阅读完也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你想象过自己的死亡吗?

人终有一死,这是我们大家都认可的事实。不过却有一种与之相反的诡异观点,认为“我们并不会真正的相信,自己最终会死去”。这个有点吓人的想法一方面听起来故作高深、标新立异,似乎没有什么道理,但另一方面,我们有时的确会觉得它反映某种深刻见解。

那么它到底有没有道理呢?

我们不妨以第一人称的角度,尝试想像自己死后是什么样的。在这个想像里,我们很可能会首先尝试剥离自己的感知能力(毕竟我们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对外界有感知呢):我什么都不会听到、什么都看不到、什么触觉都没有……。接着,让我们再尝试剥离自己的意识:我不但听不到、看不到,更无法思考,也没有任何情绪或感受。问题是,这可能吗?我们真的能想像自己没有任何思想或意识吗?

有些人认为,这不可能。因为每当我们尝试这样做时,我们的意识便会介入想像之中。在此,我们不妨在脑海中描绘一个葬礼的画面。在这画面里,我们的身体正躺在棺材里,没有任何机能、没有任何意识,也感知不到任何事物。在这想像的情景里,我们描绘了自己死后的葬礼。这样不就是描绘了自己死亡状态了吗?

反对的人会说:不。当我们尝试这样想像时,其实并没有真正想像自己死掉,因为在这想像中,我们正在某个位置中“观察”这个葬礼——我们正在注视它、看着它,我们还在思想中。每当我们想像自己死了的时候,我们又将自己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人,带入这个想像里面,成为观察者。因此,即使我们能够想像自己的肉体死亡(身驱再没有任何机能),但我们并没有(也无法)真正想像一个“我不复存在、我无法思想与观察的世界”。

事实上,精神分析学之父弗洛伊德在其著作中,也曾提过相近的观点:

毕竟,一个人的死亡是超乎想像的。每当我们试图想像它时,我们都可以看到自己作为旁观者而存活。因此,精神分析学派有这种名言:说到底,没有人相信自己会死亡。或者这么说也一样:在潜意识里,我们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永生的。

弗洛伊德认为,每当我们想像自己死亡,都是把自己作为一名旁观者重新代入其中。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没有人真正相信自己会死去。

弗洛伊德的说法有道理吗?

现在,我们可以把上述的观点归纳为以下的论证:

如果我们无法想像或描绘自己不存在(死去),则我们无法真正相信自己真的会死。

因此,我们无法真正相信自己真的会死。

这个说法相当有趣。然而,哲学家Shelly Kagan却认为这个观点一点也站不住脚。

Kagan首先把它区分成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我们无法想像或描绘自己死亡的外在状态”。第二种情况是“我们无法想像或描绘自己死亡的内在状态(主观意识)”。

第一种情况是什么意思?它是指我们无法想像外在于自己内心的周边情景,亦即是我们无法想像自己死后的外部世界是怎样。但正如上述所言,我们当然能够想像自己死后,亲朋戚友参加自己的葬礼。因此,如果它是指第一种情况,那么它显然为假。

至于第二种情况呢?Kagan指出,我们的确无法想像或描绘自己死亡的内在状态。因为根据假设──“我已经死了(主观意识也没有了)”──我们自然无法想像自己还有主观意识。

Kagan举了一个例子,他叫我们想像自己变成圆珠笔,会是怎样的感觉:

我的身体应该很僵硬,因为作为圆珠笔,没有什么弹性。圆珠笔是不会自己动的,所以在没有被人使用时,我应该会感到无所事事;当有人在使用我时,我就会感到自己在动…

我们可能会从上述的途径不断想像作为一枝圆珠笔的感觉。然而,Kagan却指出,以上述的方式思考自己作为一枝圆珠笔是怎样的感觉,本身就是错误。因为,圆珠笔是没有意识的死物,不会有任何体验、想法。

因此作为一支圆珠笔,是没有任何感觉、想法的,亦即是说,如果我真的是一支圆珠笔,则根本没有任何感受可以被想像或形容。同样道理,当我们死了,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内在意识或感觉,因此也没有什么好想像或形容。

按照上述的推论,我们似乎可以得出“我们的确无法想像或描绘自己死亡的内在状态”。因为“一个人死了”(凭定义)本质上就说明了“那个人没有内在状态”,所以我们自然无法想像或描绘自己死亡的内在状态是怎样。

问题是,即使前提为真,我们就能推论出结论吗?Kagan认为不能。因为前提预设了“我们要能真正相信自己处于某个状态,必须能够想像或描绘自己处于那个状态时的内在状态”这个错误的观点。

他举了两个例子反驳这个预设。首先是无梦睡眠,当一个人处于无梦睡眠中,自然没有任何体验、想像或感觉,因此这个人自然无法想像和描绘当时自己的内在状态。其次,我们也不可能描绘和想像自己昏厥或完全无意识后是什么感觉。

然而,没有人会因为无法描绘自己处于无梦睡眠或的完全昏迷时的内在感觉,就不相信自己曾处于这两种状态之中。所以,“我们要能真正相信自己处于某个状态,必须能够想像或描绘自己处于那个状态时的内在状态”是错误的。

为了更全面驳倒弗洛伊德式的观点,Kagan进一步要我们设想以下的情况:明天有一个我们无法参与的会议,然后问一问自己,这会议没有了自己,我们是否仍相信议会举行吗?

答案当然是“会”。然而,我们尝试套用弗洛伊德式的观点对这答案提出反驳:

你并没有真正想像这个会议,因为当你在脑海中想像会议室内的情景,譬如有些人围绕桌子坐着、在讨论业务,你已把自己作为旁观者代入了。所以你根本无法想像自己没有参与的会议,也因而无法真正相信这个会议将在你没有参与的情况下举行。

不难发现,这样的反驳明显荒谬。我们当然能够想像一个自己没有参与的会议。即使我们在试图描绘出或想像时(在某意义下)会把自己(的意识)带入其中,并不表示我们无法想像那个会议没有了自己,也不表示我们无法真正相信那个会议将会举行。

同样道理,即使我们在想像自己死亡时(在某意义下)把自己带入其中,并不表示我们无法想像自己真的死了,也不表示我们无法真正相信自己已经死亡。

由此可见,这个论证并不能成立。但为什么我们开始时会觉得它好像有点道理,而且看起来很诱人?Kagan指出,因为我们混淆了两个在想像中很相似的情况:“以某个角度描绘与想像某个画面”与“描绘或想像自己身处于该画面里某个角落的画面”。

Kagan举了一个类比论证(我认为原本Kagan的例子有问题,所以我把它改动了一点),指出两者的分别。当我们在绘画某幅无人海滩的画,我们自然会以某个角度绘画这幅无人海滩的画。然而,我们不会因而说这幅画中有我们的存在、我们是这幅画里表现的一分子。

同理,当我们在描绘(想像)某个没有自己的画面,我们必须以某个角度描绘这个画面也好,也不能得出“我是这画面中表现的一样东西,这是一个有我存在的画面”。

所以,当我们想像某个死亡的场景,即使需要从某个特定角度来展示这场景(譬如那个场景的“镜头”是从家人的后面展示自己的葬礼),也不表示在这想像中,我们就真的身处于那个场景中的某个位置中。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式的观点并不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