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南农村,被当做生育机器的女人们疯了?

在苏南乡镇,基层卫生院妇产科是观察乡村女性生态的一个特别窗口。在病房里,我见过各种各样女性的疾病,见证她们的折磨与悲喜。乡村女性要想活得健康、幸福,不仅取决于医院的医疗水准,还必须要铲除吃人的陈旧社会观念。

大专毕业后,我回到家乡苏南的小镇,在镇上的卫生院成为了一名妇产科医生。那时卫生院还是一栋简陋的二层小楼,开在小镇西北边的郊区。

医院虽小,但有从市里回来的陈主任负责妇产科工作,卫生院已经能开展很多妇科手术。附近的女性村民生病了,都被带到这里寻求帮助。

在农村,人们的谋生方式大多是务农与打零工。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生活,使弱者的处境更加艰难,在妇产科,女性弱智者构成了乡村生活的残酷底色。

2007年,我接触的第一个手术患者就是位弱智者。她叫小芳,由她父亲带来妇科诊室。诊室门前排队的都是女性,小芳父亲站在角落里,双手扭在一起,脸涨得通红。我让他坐在板凳上,他犹豫了一下,只说站着就好。

小芳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红格子上衣,静静地站在父亲身边。她是典型的先天愚型患者,眼距宽,两眼向外上方斜视,15岁的年龄身高不到130公分。和其他弱智者不同,小芳看起来很是干净整洁。

一般孩子都是由母亲带来妇科,我忍不住问小芳父亲,孩子妈妈在哪里。男人低头回答说:“孩子妈妈嫌带孩子太苦,离开家了。”

男人继续说明来意。小芳14岁那年月经初潮,可每次月经来潮都因为痛经大喊大叫,还常常把月经血涂的满墙满被子都是。他希望能为孩子做子宫切除手术。

根据医院规定,我们不能轻易切除非患病器官,何况还是生殖器官。听我解释完,小芳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村委会的证明,连忙递到我面前,上面写着:“此举纯属自愿,村委会证明不会让医院承担任何后果。”

我看着这张证明犯了难,只好去求助妇产科的陈主任。陈主任扫了一眼证明,立刻冲小芳父亲喊道:“怎么又是你,不是要你去县里公证处申请手术公证吗?要是没有公证,我们做这个手术就是违法的。”

“可是公证处要不少的钱!”男人的声音更低了。

“这村干部懂不懂法啊!”陈主任的声音明显有些无奈,随即又大声地说:“明天早点来,跟我去县里,把你们家户口本带着,你那宝贝女儿也带着!”

男人连声答应,牵起女儿的小手离去。我站在窗口目送着他把小芳安置在三轮车后斗,车里铺着厚厚的棉絮,小芳靠在那里,逐渐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第二天一大早,陈主任向医院领导打了个申请,带着男人和小芳一起去了县里。医院为他们负担了公证费用。

回来后的第三天,陈主任带着我为小芳实施了子宫次全切除,她以后不会再经历痛经,虽然保留了部分女性功能,但再也不能生育。

陈主任特别交代我,小芳术后疼痛明显要早点用杜冷丁,别让孩子太遭罪。小芳倒是不声不响,只在一次换药时,指了指肚子上那道12cm的切口,轻轻地说了声:“姐姐,好痛。”

小芳出院半个月后,陈主任买了些水果,叫我一起去家里看看。她担心小芳爸爸护理不当,切口感染。

车子开到乡下,到了村口就开不进去了。村长带我们步行一小时,来到村子后面最偏僻的地方,指了指前方的破土房。小芳的家被前年的一场大雨冲垮,只好借住在村里没人住的房子里。

从低矮的房门走进去,屋子里打扫得干净清爽,里面的墙壁居然刚被粉刷过。小芳正坐在床边喝鸡汤,她父亲看见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接过我手里提的水果,连声道谢。

小芳手术切口恢复得很好,看得出父亲的精心照料。陈主任笑着交代了些注意事项,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一直将我们送到村口。

回去的路上我不停问陈主任,小芳长大后怎么办?会不会结婚?会不会被男方嫌弃不能生孩子?会不会被丈夫欺负?

陈主任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想太多了。”

我以为小芳被切除子宫已经足够苦难,但事实证明,她几乎是所有农村女性弱智者中运气最好的一个。

后来工作中陆续接触过很多弱智女性,有对母女都是智力障碍者,她们无依无靠,不知被谁引诱,最后女儿怀孕五个月,只能堕胎。还有个16岁的女孩,被村里几个老人用棒棒糖引诱过去,直到怀孕才被人发现。村长报案后,孩子引产下来,一做检查,居然与女孩父亲的配型最为吻合。

面对她们的遭遇,我只能牢记陈主任的话,不在工作时投入太多感情。可当我看见文文时,我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18岁时一场车祸,撞伤了文文的脑子,她的智力一下回到5岁。文文走进产科时,根本没人相信她有智力障碍,她身上干干净净,皮肤白皙,不停地对每个医护人员微笑,笑容近乎讨好。

文文进产房时已经有了规律的宫缩,她不知道怎么跟人沟通,只能咬着嘴唇硬挺着不吱声,努力地忍受着宫缩的疼痛,憋得满头大汗。而其他几个待产妈妈用了分娩镇痛,都在一旁吃着水果聊天。

我心里不忍,问文文是不是很疼?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声音很低地告诉我“很疼。”

我让她哭出来发泄一下,她却摇摇头说道:“文文不哭,哭了会有很多人不喜欢,妈妈说只有笑别人才会喜欢,文文才能好过。”

面对如此乖的文文,我实在忍不住,跑出去跟她家里人商量,给文文做分娩镇痛。公公婆婆并不反对,但当得知需要多花1000多元时,他们沉默了。半天挤出一句:“算了吧,费钱呢。”

文文的丈夫听了,居然说了一句:“她一个呆子哪知道痛不痛!有这个钱不如去馆子里吃两顿呢。”

旁边另一对中年夫妻,看起来像是文文父母,一直焦急地望着我,却未说话。就在我转身回去的瞬间,文文丈夫嘟囔道:“医院挣钱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

没有家属签字,我们做不了麻醉镇痛,为了分散文文的注意力,我开始和她闲聊。文文说妈妈教他背过很多书,《荷塘月色》、《背影》她都会背。说着便自顾自地念起来;“产妇郑文,女,20岁……”,她一字不漏地背出了医患沟通记录。

我惊讶于她的记忆力,她却摇摇头说:“老公说我是呆子,背了没用。”她像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样,脸上还挂着微笑。

最终,文文因孩子偏大难产,需要行剖宫产手术,签手术同意书时,婆婆不停埋怨文文父母:“你家文文就不能坚持坚持?又要多花钱?”文文父母只好陪着笑脸。

最终文文生下一个8斤重的男孩,我抽空去看了一眼,文文公婆围着宝宝笑得合不拢嘴,她的丈夫只顾埋着头玩手机游戏。

而陪在文文身边的只有她年迈的父母。


2008年夏天我遇见了阿卯。那时我在医院工作了一年,早已习惯各种污秽气味,但她的到来还是让我屏住了呼吸。

阿卯是被一群人拉到医院的,她头发乱蓬蓬,身上的衣服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把她推到我面前说:“医生,麻烦给检查一下,儿媳妇快生了。”

我问阿卯怀孕几个月了,她只笑笑,不做声。我又问,之前生过没有?她一边笑一边把手指头竖起来三个,想了想又摇摇头,竖起四个手指。

她婆婆看见立刻将阿卯拖到身后,贴过来跟我套近乎:“医生,她脑子不好使,别听她瞎说。她是第一胎。”

“不是不是,妈妈说我是第四胎,肯定生儿子,妈妈说不能骗大人。”阿卯着急地打断婆婆。

婆婆听了转头就对阿卯推推攘攘起来,还顺手掐了她几下。阿卯痛得大叫,引来了隔壁办公室的陈主任。陈主任一过来,婆婆立刻不做声,凑过去几乎要贴到陈主任身上。

陈主任转身避开,边走边问:“阿卯婆婆,你家是有多少财产呀?非要生个孙子?你家之前三个女孩怎么办?”

“这农村人哪,总想生个男孩子嘛!那几个孩子不在身边啊。”婆婆不敢正眼看陈主任。阿卯听了却突然叫起来:“宝宝换了金戒指,婆婆一个,我一个!”一边说一边抖搂着手上细细的戒指。我瞥了她婆婆一眼,左手上果然带着一个粗手镯和一个大戒指。

婆婆见我看她,赶紧将手往背后藏去,又在阿卯的手臂上胡乱掐了几下。

“别吵了!”陈主任将阿卯带进检查室,我跟着进去。检查室里阿卯身上的异味更浓了,陈主任也忍不住问她多少天没洗澡了。

“没洗过澡啊。没洗过。”阿卯睁着大眼睛,回答的很认真。

像突然想起来什么,陈主任将阿卯的衣服撩开,果然胳膊和后背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青紫色斑痕。在陈主任的轻声询问下,阿卯变得有些委屈,说道:“婆婆,老公,还有公公,阿卯不听话就打。阿卯不能说,妈妈会哭。”

看见阿卯满身的伤痕,我再也忍不住,告诉她被打了要报警,这是家暴。可阿卯满脸茫然,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陈主任瞪了我一眼:“就你懂,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没他们阿卯能活得下去吗。”她示意我一起出去,迈出检查室,陈主任表情瞬间严肃,问道:“谁是阿卯丈夫?”

一个满身酒气烟味的年轻男人站了出来。

“阿卯不洗澡,你们就不怕宝宝在肚子里感染吗?怀孕还打她,你们是不想要孙子了吗?”两句话击中他们心中要害。第二天阿卯来住院时,身上果然干净多了。没过多久,阿卯生下了他们期盼已久的儿子。

出院时,阿卯特意抓着一大把糖果,找到我,笑着说:“小吴医生,请你吃糖。”

我本以为她的命运会因生了儿子好转。没想到2009年大年初一那天,我又在医院遇到了阿卯。

那天早上八点,医院急诊门口挤了很多人。我过去一看,阿卯穿着花棉袄,直挺挺地躺在抢救台上,衣服上全是冰渣,已经没了气息。不再是往日的娇憨模样,她静静地躺在那儿,身上的冰慢慢融化成水,一滴一滴在地上汇成小河。

警察例行来到医院,阿卯的父母公婆丈夫都坚决拒绝警察介入,并统一口径说阿卯是半夜乱跑失足落水。他们说的细节根本经不起推敲,但面对毫无证据的死亡,警察也无能为力。

直到我去阿卯生活的村子里探视别的病人,才在无意间听说了背后的故事。

阿卯并不是先天弱智,她也曾是父母捧在手里的宝贝。直到6岁那年,父母生了一个儿子。那年阿卯得了脑膜炎,当时父母一门心思扑在弟弟身上,直到阿卯不行了才送到医院抢救。阿卯捡回了一条命,但智力永远停留在了6岁。

为了凑儿子初中学费,阿卯在20岁时嫁入一穷二白的婆家,换来了800元彩礼。婚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婆婆都悄悄将女儿送给周边没孩子的人家换钱。直到阿卯生出了儿子,才把孩子留在家里。

而在那年年底,阿卯婆家的村子要拆迁,因为是商业拆迁,赔偿数额不小。有了钱,想换个正常媳妇的想法冒出来,阿卯老公更加嫌弃阿卯。大年三十的那个半夜,阿卯莫名溺死在村外不远的池塘中。

接受了女婿给予的几万元钱,给了阿卯一个体面的葬礼。阿卯父亲对外说当夜女婿喝多了留宿在自家并未出门。有了不在场证明,警察也无能为力。而这些事都被阿卯父亲酒后当做谈资说了出来。有了女婿给的钱,儿子大学学费不成问题。


大年三十的晚上,沉浸在过年气氛中的同村人,并没有把夹杂在鞭炮声中的呼喊当回事。阿卯的尸体在第二天被出门拜年的人发现,早已被冻得僵硬。

- END -

撰文 | 吴晓慧

编辑 | 马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