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比较,为何是“双城记”,而不是“三城记”或“五城记”呢?

另一种“双城记”

一、为什么是“双城”

不同历史时期,诸多形态各异的城市之酝酿、崛起与衰落,乃构成中华文明史的重要章节。城市不仅聚敛权力与财富,还积聚文学与文化。虽有“首善之区”之类的说法,但即便政治上“一统天下”,也无法消弭各城市在文化上的巨大差异。在《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中,施坚雅将农业中国划分为九个大区,每个大区发展出若干独立的城市体系,其中包括中心城市、小城市与广大乡村。进入二十世纪,这一大区规模及城市体系的建构,更是日趋完善。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某一中心城市的崛起及其影响力的扩张与收缩,一直处在变动不居的状态。对于治国者来说,亟须理顺的关系,除了“城与乡”,就是“城与城”。

城市之间的对峙、牵挂与竞争,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其间风云变幻,莫测高深,具备多种可能性。对于具体的城市来说,政治地位由皇上/中央政府裁定,经济地位靠实力说话,只有文化地位相对模糊些,取决于众多文人学者的努力。至于城与城的关系,大略分三类:行政上的上下隶属,经济上的大小依附,文化上的“剪不断理还乱”。毫无疑问,我最关注的是既各自独立又互相联系的城市之间的对峙与对话。

说到城市间的对峙与对话,最容易想到的是“双城记”。比如,谈法国城市,我们会想起巴黎与里昂的竞争;谈俄国城市,我们会提及莫斯科与圣彼得堡的角力,谈日本是东京与大阪,谈印度则为德里与孟买。中国呢?上世纪三十年代文坛上,曾有过喧嚣一时的京派与海派之争。其实,“京海之争”之所以引起那么多人关注,而且事后一再被提及,就因为涉及的是整个城市的性格,而不仅仅是“文学”。至于走出国门,谈国际上的“双城记”,若还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则西欧有伦敦与巴黎,中欧有维也纳与布拉格,东亚则是东京和上海。此类“双城记”的构想,随意性很大,你可以谈政治,也可以比经济,还可以论文学艺术。观察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迥异,对这座城市的想象也就可能出现较大的偏差。

提起“双城记”,最有名的莫过于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双城记》中的伦敦和巴黎,只是故事展开的场景,作家并没有做“比较城市学”的意图。到了学者就不一样了,倘若他/她开口闭口“伦敦—巴黎”,那肯定是别有用心。有时甚至没有明说,只是暗中用力。李欧梵《上海摩登—— 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一九三○—— 一九四五》(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一年版)的“中文版序”提及:“我多年追踪三十年代的上海,却无时不想到香港,这两个城市形影相随,其文化关系恐非一章‘后记’可以充分表现。”李著第十章题为“双城记”,包含以下四节:“香港作为上海的‘她者’”、“怀乡:上海,作为香港的‘她者’”、“关于老上海的香港电影”以及“上海复兴”。这两座城市的比较,一不小心就影响到了社会舆论。在《寻回香港文化》(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二○○二年版)的“小序”中,李欧梵非常得意:“这个‘双城记’目前已成热门话题,我算是始作俑者之一,十几年前初创此意的目的是为我的上海都市文化研究(见《上海摩登》一书),开拓一个更广阔的比较空间,却没有料到我的‘理论’竟被急骤变化的现实所取代。”其实,可视为“双城记”并展开论述的,远不止香港与上海。

那么,城市比较,为何是“双城记”,而不是“三城记”或“五城记”呢?

法国小说家左拉创作过小说三部曲《三城记》(《鲁尔德》、《罗马》和《巴黎》),而上海文艺出版社前些年也曾刊行“三城记”小说系列。后者由上海王安忆、香港许子东与台北/纽约王德威这三位“三城居住者”各主编一本这三城的中短篇小说选,希望借此呈现同一时期上海、香港、台北这三座城市的发展轨迹。出版时间,第一辑二○○一年,第二辑二○○三年,第三辑二○○六年(第三辑改换编者),第四辑至今未见踪影。

至于“五城记”,我读过两篇相关文章。一是余秋雨《文化苦旅》(上海:东方出版中心一九九二年版)中的《五城记》,分写开封、南京、成都、兰州和广州,多感悟和抒情,很受中学生喜爱。如“开封”的开篇:“它背靠一条黄河,脚踏一个宋代,像一位已不显赫的贵族,眉眼间仍然器宇非凡。”结尾处,作者登上古塔:“当我爬到最后一层,我真想气喘吁吁地叫一声:‘我报到,我的祖先!’”曾在台北生活六年、现居北京的香港作家陈冠中,其《城市九章》(上海书店二○○八年版)中有一则“三城记:上海、香港、台北的流动盛宴”,有点名实不符,因其中还牵涉北京和广州。作者的大判断我很喜欢:“毫不含糊地,我说北京、上海、广州、香港、台北是中文世界的文化五都。”(83页)

“四城记”没人说,因那念起来像“死城记”,很不吉利;“八城记”或“九城记”呢,又好像是旅行社的广告。再说,一旦“相提并论”的城市太多,读者记不住,论者也无力做深入探究。导演贾樟柯拍过一部《二十四城记》,但那不是讲述二十四座城市的故事,而是借在飞机发动机制造厂原址上做房地产项目“二十四城”,表现成都的国有企业三代人的坎坷命运。

没有比较,看不出差异;太多的比较,又实在说不清楚——这就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口口声声谈“双城记”。

二、不同类型的“双城记”

喜欢讲述“双城记”故事的,既有政府官员,也有普通民众,更有专家学者。在“双城记”的叙述/阐释框架中,你可以谈论城市的历史文脉,也可以辨析城市的现实图景,还可以畅想未来,到底怎么做才更有意义?

首先,必须是两座各具特色但等级相当的城市,才适合做“双城记”的论述。若双方实力太过悬殊,性质及功能迥异,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竞争,无论“高攀”还是“俯就”,都太吃力了,效果肯定不好。比如,你一定要论述“纽约与潮州”的同与异,当然也可以,但基本上没有什么意义。

其次,当我们做“双城记”时,必须顾及时空因素。所谓时间,是指都市之新旧交替,比如汉魏的长安与洛阳、宋代的东京与临安,你都可以做一篇很漂亮的“两都赋”;即便不是国都,唐宋明清,诸多城市在历史大潮中兴衰起伏,导致其对话者不同,且褒贬有异。所谓空间,国际上很多大都市远隔千里,牵手结成友好城市,展开各种深入的合作与对话;而同一时期同一城市,因立场设定或论述需要,可能选择不同的对话者,比如同一个香港,可以选择伦敦或新加坡或北京或上海或台北或广州,展开“双城记”的论述。与谁“捉对厮杀”,决定了你的论述方式,还可能蕴含着某种价值判断。比如近年最为活跃的沪港比较,显然是因为上海在经济上的迅速崛起。

第三,谈论城市,为何需要成双成对?现实生活中,之所以盛产“双城记”,就因为当事人认准在“对镜”过程中,互为他者,更容易有所发现——借了解对方,确定自家立场,力争扬长避短。政治家之谈论“双城记”,大都有赶超对方、压倒对方,争夺话语权的意味;学者不一样,我们只是借助此叙述框架,获得对照与比较,还有深入思考的空间。一旦两城并列,必定有比较,有褒贬,所谓“一碗水端平”,只是理想境界;不过,在我看来,好的“双城记”,不该争风吃醋,你死我活,而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最后,也是我最想说的,世界上没有两座城市是完全一样的,所谓的“双城记”,可以是黑白对照,形成强烈的反差;也可以是五彩斑斓,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大略而言,前者强调对抗中的对话,后者侧重合作时的竞争。如果以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坛为例,前者便是京海之间的对峙,后者则是平津之间的互补。

这当然取决于经济结构、语言文化以及历史传统,但似乎也与城市间的距离有关。北京与上海距离一千四百六十三公里,上海与香港距离一千九百九十一公里,有足够大的腾挪趋避的空间,容易做成对峙/竞争的大文章。另外一类“双城记”,距离就近多了——北京至天津一百三十五公里,苏州至杭州一百六十公里(公路),广州至香港一百七十三公里,上海至南京三百零一公里,成都至重庆三百一十五公里,不说“近在咫尺”,但确实相距不远,历史上以及现实中,多以合作/互补为主,当然也包含竞争。这两种类型的“双城记”都很重要,但针对目前中国学界的现状,我更愿意谈合作而不是对抗、互补而不是竞争的“双城记”——比如京津、沪宁、成渝、苏杭或者穗港(省港)。后一类“双城记”,反差不太大,因而不太耀眼,但其实更重要,不该被我们忽视。

北京与天津,这两座大城市离得这么近,但无论行政区划还是文化性格,都各有其特性,不可能也没必要合并。因此,关注一百五十年来京津这两座举足轻重的大城市,在文化上如何对话、呼应与竞争,特别有意思。以我粗浅的了解,晚清一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末,这两座城市在文化上呼应得很好;反而是新中国建立以后,人才变成单位所有,新闻出版以及文学艺术等,双方都得各搞一套,往来反而少多了。这有点可惜。近年政府提倡京津冀合作,更多考虑的是经济因素。其实,教育、学术、文化更应该这么做——起码,历史学家首先应该将京津作为“双城记”来综合研究。

三、作为一种学术思路的“京津”

在“京海之争”的论述框架中,天津的地位及作用被严重低估。我们都知道,挑起京派与海派之争的,是沈从文的《文学者的态度》。此文发表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十八日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因其偏袒“京派”而贬抑“海派”,引起上海作家不满,于是展开一场火药味很浓的论争。第二年一、二月份,沈从文又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论“海派”》和《关于“海派”》。当上海的作家群起反击,攻击京派之依附官府因而同样缺乏独立性时,似乎没把作为“阵地”的天津考虑在内。当然,这只是个小插曲;我想引入的,是近现代中国文化史上,北京与天津之间关系如何密切。

“天津作为一个具有完整意义的都市,是在明清时期形成的。”(参见来新夏主编:《天津近代史》,4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但因其与作为帝京/首都的北京离得太近,常被不恰当地忽略了。就以当下来说,虽说是老牌的直辖市,比起上海和重庆,天津面目模糊,不太容易吸引公众的目光。不仅今天,几乎历来如此。可天津不仅是拱卫京师的大门,还是北方最重要的通商口岸、洋务中心,很长时间里,其工商业及消费水平均比北京高。至于文化建设方面,学校、报业、戏剧、曲艺等,也不比北京逊色。清末民初之开通民智、呼唤变革,天津的《国闻报》(一八九七,创刊时间,下同)、《大公报》(一九○二)、《庸言》(一九一二)、《益世报》(一九一五)可谓赫赫有名;至于《醒俗画报》(一九○七)、《人镜画报》(一九○七)、《北洋画报》(一九二六)对于政治时事、百姓生活以及文化娱乐的关切,《春柳》(一九一八)之提倡南北话剧融合,同样值得表彰。新文化运动时期,北京、天津的青年学生多有交往,南开新剧团对于西方近代话剧的推介,更是走在北京前面。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京派文学、北方左联,平津两地多有沟通;至于北派武侠小说家,如还珠楼主(李寿民)、宫白羽、王度庐、郑证因、朱贞木等,都是上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活跃在天津与北平,并得到广大读者的拥戴的。

可我最想说的,还是《大公报·文艺副刊》对平津文坛的意义。英敛之一九○二年创办的《大公报》,是当年北方最重要的新闻媒体。一九二六年胡政之、张季鸾、吴鼎昌的新记《大公报》,更是对平津的政治、文化、教育等起举足轻重的作用。开辟众多专门性副刊,涉及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医学、军事等,请北平等地的大学教授主持,办得风生水起。从一九二八年吴宓编《文学副刊》,到一九三三年杨振声、沈从文编《文艺周刊》,编辑方针有很大改变,但都是借用北平的作者群,后者连通讯地址都写“北平西单西斜街五十五号甲”(那是杨振声的家庭地址,真正的编者沈从文居住达子营二十八号)。换句话说,这《文艺副刊》就是外包的“活”,北京编辑,天津印制并发行。一九三五年刚从燕京大学毕业的文学青年萧乾,接手编副刊,更是常跑北平组稿并征求意见。半个世纪后,萧乾撰《一代才女林徽因》(《读书》一九八四年十期),描述当年的情境:“一九三五年七月,我去天津《大公报》编刊物了。每个月我都到北平来,在来今雨轩举行个二三十人的茶会,一半为了组稿,一半也为了听取《文艺》支持者们的意见。小姐(指林徽因——引者注)几乎每次必到,而且席间必有一番宏论的。”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文坛,废名编《骆驼草》、叶公超编《学文》,虽则美丽,都是昙花一现。至于朱光潜的《文学杂志》,一九三七年五月才出第一期。对于京派文人来说,天津的《大公报·文艺副刊》是最为重要的阵地。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没有天津的《大公报》,就没有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京派文学。正是天津、北平这两座城市的文化人通力合作,方才成就了京派文学这一奇葩。至于一九三六年文坛上的两件大事:评选《大公报》“文艺奖金”,评委主要是北平的作家和批评家;《〈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则干脆委托北平城里“太太的客厅”中美丽而睿智的女主人林徽因来做。

萧乾在《我与天津》(《萧乾全集》第四卷,682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二○○五年版)中称,当年到天津后,报馆的朋友不多,文学朋友却不少:“曾在北平沙滩汉园公寓住过的三位诗人——何其芳、卞之琳和李广田,当时都在八里庄南开中学教书。另外还有毕奂午以及巴金的哥哥李尧林。章靳以和万家宝(曹禺)那个时候恰好也在天津。”这里提及的,主要是京派或倾向于京派的文人。其实,同一时期的平津,不仅有京派文学,还有北方左联。孙席珍、陈沂、方殷等人的文章都提及北方左联主体在北平,但有个天津支部(参见《左联回忆录》下册,497页、573页、62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张香山《天津左联的片断回忆》称,天津左联成员除了给文总办的综合性月刊《天津文化》写稿,还在《大公报》副刊《小公园》(曹世瑛编)上发文章(同上,654—659页)。与上海左联多著名作家不同,北方左联多年轻学生,文学成就不高,杂志(北平刊行的《文学杂志》、《文艺月报》、《科学新闻》以及天津创办的《当代文学》)影响也不大,更多的是一种年轻人的政治热情。但作为一种政治性很强的文学实践,平津两地文学青年的热血及激情,还是值得后人追怀以及充分肯定的。

之所以需要“平津”这样的“双城记”,一是当初本就多有合作与互补,二是便于互相发现——在天津阅读北京,在北京观看天津,当然更包括将平津视为一体做综合论述,这都是拓展学术视野的绝佳途径。在我看来,不仅应该好好探究政治史或文化史上的“京津”,学界还可以在“双城记”的视野中,深入思考明清的苏杭以及民国史上的穗港(省港)、沪宁、成渝等。这些结构相似、多有合作与互补的“双城”,更适合于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思考与论述。

二○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于香港中文大学客舍

作者:陈平原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