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的一个傍晚,乌鸦同往常一样飞过沈阳太原街万达公寓高耸的楼宇间。
就像钟声敲响意味着灰姑娘的舞会结束,成群的乌鸦预示着属于“小摇子”们的黑夜终于降临。
他们要出动了。
“小摇子”们的主场,就是太原街周边的迪吧。吃上药,喝点酒,啥都甭想,摇就完事儿了。
药劲一上来,就更美妙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祥和、宁静,令人沉醉。
听着躁动的音乐,脚下的步伐也越发的轻快,每跳动一下都像是踩着云似的。
不仅如此,吃了药后,待人也会更加热情,看谁都像是好人,和谁都能唠成亲兄弟。
虽然会自嘲这种感觉像丧尸,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但莫名地会认为只要呆在这里就能忘记一切烦恼和忧愁,因此更加沉沦。
这群沉迷蹦迪、嗑药的“小摇子”,就是我国药物滥用的主体。
与毒品有所区别的是,他们吃的是在药店可以买到的感冒药。
这类感冒药,大部分都是阿片类药物,具有一定止咳、缓解疼痛的功效。
阿片,听上去有点陌生,但它的别名你一定不陌生,正是坑害了大清朝的鸦片。
在现代医学发达后,阿片入药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当代阿片类药物里最出名的当属吗啡、杜冷丁、芬太尼等等精麻类药物,国家对此类药物的监管力度也一直在加强。
但总有人痴迷于此类感冒药物带来的快感,从曲马多到小儿联邦口服液,从氨酚曲马多到佐必克隆,从美莎片到泰勒宁,“小摇子”们从未停下寻找替代药物的脚步。
未被全国大范围列管的泰勒宁,是他们最近的新宠。
30岁的无业游民小南,就是泰勒宁上瘾者中的一员。
四年前,他在KTV工作时,第一次接触了泰勒宁。因为工作需要,小南必须要熬夜,身体扛不住的时候,同事就给他递上了泰勒宁。
吃了一两天没什么,连续吃了一周,小南才意识到不妙。他已经离不开这一颗颗小小的药片了。
最疯狂的一次,小南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吞了多少颗,只记得已经吃到眼前一片漆黑,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毫无知觉。
等他清醒的时候,120救护车已经来了,医护人员正准备对他进行急救。
但这丝毫不能减少小南吃药的欲望,他的泰勒宁越吃越多。
从一开始为了缓解疲劳的一两片,到现在成瘾后一吃吃一板,小南说为了泰勒宁,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个30岁的男人,为了药,甚至连尊严都可以不要。
在KTV上班时,小南一个月就管舅妈借了3000多块钱,每次都是一百二百的借。金额不大,也没引起家里人的怀疑。但看到家中成堆的药盒,家人才反应过来到小南又对药物上瘾了。
舅妈恨他不争气,每天都要狠狠地骂他,但年近30岁的小南可以一直在角落站着挨舅妈的训斥,不做辩驳,只为拿到买泰勒宁的钱。
面对如此疯狂的小南,家人也做过挣扎和阻挠。小南的母亲找过缉毒警察,想举报揭发卖给儿子药的药房,但警察说,这个药不属于管制药物,他们无法介入。
随着年龄增长,小南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把药戒了。
但泰勒宁是国际上公认最难戒的止痛药,戒断反应剧烈,戒断时间长,心瘾巨大,都是导致药瘾者复食的原因。
在泰勒宁之前,小南最长一次戒断用了11个月,即便依靠外界帮助去进行强制戒断,但他内心仍旧对药有渴望,依旧享受吃药带给他的快感,所以出来之后又继续找不同种类的药物做替代。
这次已经是他第四次尝试戒断泰勒宁了,停药的三小时后,戒断反应很快就找上了他。
不吃药的小南觉得整个身体都是麻木的,并且浑身都痛,如果不一直动来动去,身体将会更加难受。
戒断24小时,小南迟迟不能入睡,并且满头大汗,他说如果睡着了,只要不到十分钟就会大汗淋漓,整个后背都会被汗水浸湿。
戒断72小时,小南对记者坦言这三天中有好几次都想偷跑出去买药,可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坚持。
因为他特别想体会一下身体好是什么感觉。
18岁之后,小南便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了药物,活着仿佛就只为吃药。
在采访结束的一个月后,小南告诉记者,他已成功戒掉了泰勒宁,并已经开始寻找工作。
15岁的豆子,是受访者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可是太原街上的“老炮儿”了。
这个技校高一的学生,已经在太原街玩了4年了。
他第一次吃药,是出于好奇心。
在迪厅时,正玩得在劲头上,身边的好朋友总会掏出药,狠狠地吃上几片。
看他们吃的挺好,自己便忍不住也尝试了一次。
一次以后,便是万丈深渊。从此,吃药蹦迪,成了豆子的人生主旋律。
豆子去太原街玩的频率基本保持在5天一去,去一次玩个2、3天。
玩得这些天,他和朋友们基本都呆在万达公寓这个大型根据地里。白天就是睡觉吃饭,打游戏抽烟,再不然就看会直播。待夜幕降临,再吃上药直奔迪厅。
在万达公寓里,有五六千个和豆子一样的“小摇子”。
至于为什么都聚集在太原街的万达公寓,从2017年8月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曾发布的《国家药物滥用监测年度报告(2016年)》可以窥探一二。
报告揭露了当年的新发生药物滥用人群地区分布,其中东北地区新发生人群占比高达40.4%,而这些新发生的药物滥用者85.3%为男性,学历在初中以下占79.4%,无业人员占62.0%。
他们的消费能力普遍不高,供他们选择的聚集地自然就少了许多。
太原街的万达公寓,离沈阳站不远,所处地段又是远近闻名的商业街,聚集了多个迪吧。这种繁华和嘈杂交接的地方,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周边环境,都非常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而且公寓中大都是日租房,价格在80-120之间不等,虽然房价稍高,但贵有贵的道理,房间比一般地方大多了。
房间大,能容纳的人就多了。最过分的一个房间,一张床上睡了5个人和一条狗。
豆子非常享受这种热热闹闹的氛围,被狐朋狗友们包围的他,逐渐忘记了孤独的滋味。
但,其实豆子有一个并不是很愉快的童年。
幼年父母离异,他跟了爸爸,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刚习惯这样的生活,他爸爸又进入了一段新的婚姻。
他常年无人关心和管控,越来越流连于这种夜场,毕竟在这里,快乐唾手可得。
“小摇子”们多是14、15岁就出来玩的所谓的不良少年,如果对他们进行整体画像,差不多能总结出两点特征:父母不管,家庭条件不好。
越是无人照看的孩子,越希望可以多得到一些关心和爱。
他们大都形成了一种略微扭曲的心态,想用叛逆的手段来换取父母的关心。
“我爹不管我,我就出去打架,出去打架回去我爹打我。那我好歹有个存在感,好赖他还知道打我呢。”
豆子对于太原街的评价,很生动,他说这是一个城市的风范。
有了这种可供娱乐的场所,总是免不了有人去的。
他们不去,新一茬的“小摇子”还会出现,有药源有活动地点,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完全被斩断。
不过,豆子已经对未来的人生有了个初步规划,他想去当兵,并笃定当兵会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现在长大了,得自己有自己的家庭,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一辈子靠这玩意活着,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群只活在当下的“小摇子”,已经开始试图在正常生活中寻找相同的快乐和生存的价值。
财新网的记者在去年12月来到了沈阳太原街,在一个闭塞的小房间里用昏暗的镜头记录下了这群“小摇子”们的真实生活。
2017年8月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发布的《国家药物滥用监测年度报告(2016年)》中显示,药物滥用者中35岁及以下青少年占比为51.7%,新发生的药物滥用者中25岁及以下者占比为64.5%。
这群药物滥用者们大都是没有经济来源的年轻人。
纵观采访中“小摇子”们的生活状态,不难发现,大部分的“小摇子”都是无所事事,没有什么收入。他们每天既要蹦迪又要吃药,这都是笔不小的开销。
一旦没钱买药,他们可能会做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情,有的人甚至还会去抢劫。
曾经靠“大力出奇迹”红遍网络的大力哥,就是药物上瘾大军中的一员。
从他开始,为了嗑药而抢劫的事情,层出不穷,屡见不鲜。
2014年12月30日,沈阳的肖大爷和往常一样从医院开好助眠的精麻类药物,准备回家。谁知道还没走出医院的大门,肖大爷就被抢劫了。
抢他的是一个不到20岁的小男孩,男孩对大爷身上的财物不屑一顾,单单只抢走了大爷手里价值5块钱的药。
无独有偶,2017年12月5日,一家药房也被“小摇子”给打劫了。涉事男子小郑长期药物上瘾,但苦于没钱买药,就计划抢劫药房,再用抢来的钱继续购买药物。
随着这样的恶性事件愈来愈多,国家对精麻类药物的管控也一直在加大力度。
感冒药市场就历经了多番洗牌,许多耳熟能详的药物已经不见了踪影。复方甘草片、牛黄解毒片等等都已谢幕退场。
针对药物,今年4月17日,国家药监局在京召开了芬太尼类药品管理座谈会。从5月1日起,我国将对芬太尼类物质正式实施整类列管。
此类药物滥用事件,有望减少。
但呆在万达公寓的5000多名小摇子,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在财新网对此事进行报道后,我试图在网络上搜索相关的后续报道,可是没有任何信息。
也许,这些“小摇子”还会和以前一样,在迪吧里信誓旦旦地发誓,这次绝对是最后一次,玩完就回家找工作挣钱,可第二天总会再次在迪吧相逢。
如此一玩一晃,就是两年,十年。
*本文所有图片及引用部分均来自财新视频《药物成瘾深度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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