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抽象,经济学会变成主观主义理论吗?

经济学的主观主义之路

《博弈理论与魔芋对话》采用的文体是经济学文献中较少见的对话体格式,内容又像是对经济理论和博弈理论漫无目的的调侃。

如果说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本书作者金子守(Mamoru Kaneko)所想表达的主题,那么最好借用书中虚拟人物的观点:当代经济理论和博弈理论面临严重危机,我们的理论工作者在不断创造着“一堆产业废物”。

自经济学诞生二百余年来,类似的诘责不绝于耳。可所谓的危机不仅没有毁灭经济学,反而使得经济分析技术和工具成为当今社会科学研究的主流。

金子守担忧的正是经济理论作为一种社会科学理论的有效性。以“市场均衡理论”(market equilibrium theory)为例,该理论从提出到证明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无论是其思想还是证明技巧都融汇了当代经济学的精华。市场均衡理论确证了竞争性市场秩序的存在,确证了当年斯密所言的“看不见的手”不仅能自发实现,而且能稳定地自我维持。

不过市场均衡理论的价值更在于其作为一种社会理论。将该理论的内涵稍作延伸,所谓“均衡”并非狭隘地指某种最优资源配置状态,而是人与人交往行为的协调一致。那么我们会发现市场均衡理论解释的是一种稳定且最优的社会秩序如何在理性行为主体的交往行为中自发实现。

然而当我们做这样的扩充性理解后,便会意识到该理论内在的矛盾。因为依照其逻辑,一个竞争性社会其实毫无竞争可言。在“完全竞争”的社会图景中,每个人都必须是平庸的,因为特立独行者的存在意味着某些人可以运用个人的超凡魅力(charisma)来左右社会秩序;人性应当毫无差异,因为欲求的多样性会导致均衡的多样性,进而破坏社会秩序的稳定性;每个人都处在相互监视的状态,因为必须保证信息公开透明,才能确保社会秩序的自我维持。简言之,这是一个完全竞争的极权社会。

对此,经济学家一般的解释是市场均衡理论过于抽象化,现实社会中不可能存在一般均衡。这是一种避重就轻的托词,因为“均衡”恰恰就是一种真切的社会经验。现实社会中,无论人们的意见如何分歧,通常总能在某个层面上达成一致,这就是均衡,一个社会维持下去的基本要件。现实世界尽管不存在理想状态中的均衡点,但总是具有一种趋向于均衡的态势。

作为社会理论,市场均衡理论目前看来并不成功:完全竞争机制并不见容于现实社会。市场均衡理论的失败折射出经济学的失败:从社会经验中提炼而成的经济理论反而与现实相互矛盾。

出现如此逆转的原因,金子守认为需要追溯到博弈理论,确切地说是纳什均衡(Nash equilibrium)理论所面临的一些基础性困难。因为从经济理论发展的脉络而言,市场均衡理论的证明承袭自纳什的均衡思想。

用不甚精确的文字表述,纳什均衡指的是:当某参与人选择了自己的策略,其他参与人都不能通过改变自己的策略而获利,亦即所有参与人都没有改变自己行为选择的诱因,此时就处于纳什均衡的情形。

家喻户晓的“囚徒困境”中的相互背叛就是最为典型的纳什均衡。在该博弈中,参与人A和B,他们各自都有两项策略,合作或者背叛。对他们个人而言,对方无论选择合作还是背叛,自己选择背叛总是能获得较好的回报,这时背叛就成了一项纳什均衡策略。

“性别战”(battle of the sexes)博弈中则同时存在两个纳什均衡。参与人A和B是恋人,他们要选择七夕那天的活动,看球或者逛街。男方A会觉得看球更带劲,女方B则认为逛街更惬意。虽然想法不同,但有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如果他们各自选择不同的活动内容,双方都会不高兴。这时对二人来说最优的选择就是两组纳什均衡策略:要么女方陪男方看球,要么男方陪女方逛街。

但凡有些社会经验的人,就会发觉纳什均衡讲的内容其实是老生常谈:人心总是相背;恋人在一起总比不在一起要好。确实,纳什均衡的社会意义就是一个“简单的”常识,个人的行为习惯、群体性的惯例、社会的习俗乃至国家的法律,一切正式或非正式的社会制度,如果行之有效,那么其必须是纳什均衡。纳什均衡是人类社会成为可能的必要条件。

所以纳什均衡非常重要,将其称为二十世纪社会科学理论的明珠,一点也不过誉。现如今,不仅经济学,几乎所有的社会科学理论都在使用纳什均衡概念,以至于几乎无人还有心思去深究围绕这一概念而形成的理论所存在的问题。

在《博弈理论与魔芋对话》一书中,作者指出纳什均衡的困难,“均衡策略的存在并不必然导致参与者可以找到均衡策略”,“纵使一个参与者找到了均衡策略,我们仍然有如何生出概率分布这个问题”(176页)。例如,性别战博弈中,纳什均衡不能告诉这对恋人究竟应该选择哪一项活动;在囚徒困境博弈中,纳什均衡不能告诉我们如何才能突破人类合作的困境。

以严格的数学观点来看,纳什均衡的困难来自其存在性证明使用了布劳威尔不动点定理(Brouwer fixed point theorem),该定理是一个非建构性的定理,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知道纳什均衡存在,却不知如何才能达成纳什均衡。

然而我们又不能否认的是,现实中的人们正是在无数次交往行为中成功协调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突破了囚徒困境,相互合作,才使得人类社会能够出现并存续至今。

因此在博弈理论的几十年发展过程中,经济学家和博弈理论家使用重复博弈、混合策略等概念和方法来完善纳什均衡理论,以期能够得到唯一最优的纳什均衡解。但在金子守看来,这些工作只是解释理论而不是解释现实,反而使得博弈理论越来越脱离现实。例如重复博弈实际上就假定了行为人拥有超级计算机般的头脑,因为仅仅重复四次囚徒困境博弈,每个参与人需要考虑的策略总数会骤然增加到285项;而以混合策略的方式得到的解可能并非是具有日常经济意义的解,像以9/16的概率选择看球或逛街。

金子守认为,问题的症结在于当代的经济理论和博弈理论的分析框架似乎还不能够解释类似“魔芋对话”这类现象。

“魔芋对话”是取自日本传统落语表演中的一个段子,说的是一个僧人和一个魔芋商人由于语意不清相互误解而闹笑话的故事。在中国,这个故事有另一个版本,名曰“山东斗法”。

明成化年间,琉球国了义真人,会打三十六手哑谜,念七十部《金刚经》,到大明朝斗法。京城东四牌楼猪市大街猪肉铺掌柜孙德龙是山东登州府人氏,因醉酒误揭皇榜,被迫斗法。了义真人不明就里先使阴招,竟被孙屠户胡乱破解。老道一惊,以为遇上了高人。于是两人互斗哑谜,老道伸一个指头,孙屠户伸两个指头;老道伸三个指头,孙屠户伸五个指头;老道一拍心口,孙屠户一拍脑袋。老道自叹不如,败下阵来。

皇上问老道怎么回事,真人答曰:我出“一佛顶礼”,他对“二圣护身”;我出“三皇治世”,他对“五帝为君”;我一拍心口,说的是“佛在我心头坐”,他一拍脑袋,回的是“头上有青天”。再问孙屠户,孙屠户说:“他是在跟我讲买卖,他知道我是肉市上卖猪肉的,他庙里头办喜事,他想买我一口猪。我说,你别说买一个,你想买俩我都有哇;他说,要个三十来斤的,我想,我那儿顶少也有五十来斤的;他说可得带心、肝、肺,我说,甭说心肝肺,连猪头都归你呀!”

上述故事所表达的涵义在经济学家看来,无非就是不完全信息下个人选择的情境,行为人没有掌握与这场斗法有关的全部信息而产生对同一现象的不同认识,导致阴差阳错的结果。而在反经济学的理论家眼中,这则故事说明的恰恰就是经济理性主义的错误,现实中人的行动很多时候是非理性的。

这两种观点其实都有失偏颇。因为不完全信息理论的核心思想是要通过分析行为人所有可能状态及其概率分布,以求得到最优的结果。故事中的行为人——了义真人和孙屠户——的主观心理状态显然不符合不完全信息理论的理性假设。而如果就此断言人在社会中的行动总是非理性的,亦不尽然。孙屠户在斗法中的表现以外人看来也许是误打误撞,但如果换作他的角度去思考,以自己的认识做出最好的反应,未尝不能说是一种“理性”行为。

“山东斗法”的奥妙在于,斗法的最终结局是一个纳什均衡,而博弈参与人的动机和行为却不符合博弈的逻辑。因为该结局的出现完全是“误解”的结果,不是信息不完全或者有限信息,也不是非理性,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误解:了义真人和孙屠户头脑中想象的斗法不是一回事。

在经典博弈理论中,通常会默认博弈结构本身是“共同知识”(common knowledge)。共同知识的最基本要求是博弈参与人至少在某些方面意识到他们是在共同参与一次博弈,比方说都知道博弈的规则,都知道参与博弈的回报,或者都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等等。许多经济学家总以为,假定博弈参与人具有一定程度的共同知识是达成纳什均衡不可或缺的条件。因为只有这样参与人才能对他人的策略及其回报有所了解,才能通过预测博弈可能的结果,选择自己的策略。

这种观点其实并不正确。倘若是真正的游戏,共同知识也许是必要的。譬如棋牌游戏,如果一人以为是象棋,一人以为是围棋,这游戏就没法进行下去。然而现实中人与人之间通过交往行为造成的某些结果,却并不需要共同知识这一前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山东斗法”就是这样一场缺乏共同知识却达成纳什均衡的真实世界的博弈。

如果一定要使用博弈的方式来解释“山东斗法”,其结构既有些类似“囚徒困境”,又有些像“性别战”,但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博弈。在了义真人心目中,由于被破了妖法,心有惧意,这场斗法成为类似“囚徒困境”那样的困局:面对高手,唯有硬碰硬。而在孙屠户的脑袋里,反正是走一步算一步,看对手脸色行事,则有些接近“性别战”的场景:赶鸭子上架,见招拆招。最终两人实现了均衡,孙屠户胜,了义真人败。

所以在金子守的笔下,“魔芋对话”也好,“山东斗法”也好,不仅仅是供人一笑的段子,而且是真实世界中的人们交往行为的写照:对自己和他人行为的理解各不相同,甚至不知道相互间发生了影响,却共同促成了非意欲的结果的发生。

为何在缺乏有关交往行为的共同认知的情形下也能达成纳什均衡?根源在于个人行动的主观基础。我们每个人的行为背后皆有动机,而动机的形成取决于两方面:一是个人对自身和他人行为的认知,二是对外在客观世界的理解。

真实世界永远都是复杂的,其复杂程度超过任何人的认知能力,作为个体不可能掌握全部的信息,但个人又不会因此而盲目行事。我们往往会以自身的立场去理解和诠释所经验的信息,赋予其以意义,并从有限的经验中推导出有关社会结构的认识,作为自己行动的凭据。客观的外在世界因此而成为主观化的人类社会。

这就是经济学的主观主义立场。一八七一年的边际主义运动奠定了以主观价值论为基础的当代经济学基本理论框架和分析工具。围绕着主观价值论的探讨,边际主义者发现从人的行为的主观意义出发,可以演化出人类社会万象。用奥地利学派的观点来说,全部的社会理论可以简化为一条简单的公理:人有目的,人为了达到目的而行动。从那时起,经济学就不仅仅是一门研究稀缺资源的最优配置的“财富科学”,而是关于个人的选择行为的“社会科学”。经济理论成为一种一般化的分析性思维,通过对人的行动的认识,来理解我们的社会如何运作。

可是目前理论的发展却显示出经济学在这条主观主义的道路上走得并不顺利。正如《博弈理论和魔芋对话》一书所指出的,当代经济理论和博弈理论缺乏主观概念,缺乏对个人主观状态的分析。由于过分强调可量化的结果,经济学家倾向于将主观概念客观化,例如将效用这一概念转换为数学公理化的偏好表达。这使得我们的理论推导只是得到了关于这些概念的数学表达而已。

市场均衡理论和纳什均衡理论的根本问题即在于此。因为失去了鲜活的现实感,这些理论失去了活力。我们的经济理论无一例外地关注个人行动的外在结构,个人如何接收信息,如何处理信息,又如何通过行动将处理后的信息再度表达出来,却忽视了人们如何理解信息的涵义这一更为重要的内在认知过程。人并不是依据信息去行动,而是依据信息内涵的意义去行动。当代经济理论和博弈理论因为缺乏对个人行动蕴涵的主观意义的解释而变得苍白无力。

因为缺乏共识,所以达成一致,这自相矛盾的逻辑就是人类社会的现实。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就像本书中所描写的学术研讨会:诸位学者各抒己见,谁都没有理解对方的意思,最后却达成了一致意见。这恰恰道出了哈耶克所言的“自发秩序”(spontaneous order)的实质:“人类行为的结果,但不是人类设计的结果。”作为一种社会理论,如果无法解释人类行为中的“误识”,它就无法直面真实世界。

在《博弈理论与魔芋对话》的最后一幕,金子守尝试为这场危机提供一种解决方案,并希冀能够借此拓展经济理论和博弈理论的新领域,这就是“归纳博弈理论”(inductive game theory)。该理论旨在研究个人内在的心智结构(internal mental structure),分析个体如何在社会情境下生成演绎、推理的能力,这种能力决定个人的行为,继而影响社会。

“归纳博弈理论”更像是在“理性主义博弈理论”基础上的精致化,是在理性之外附上情感因素的考量。但是其处理情感概念的方式,与处理理性概念近似。将情感和理性一样,都视为心智的功能,在生成个人信念的归纳过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一旦个人观念确立,剩下的问题就属于纯粹逻辑的范畴。这就像是为一部理性机器附上情感的能力,以使其能够应对更为复杂的情况。

可是真实世界的情况或许远比该理论所设想的更为复杂。就像作者自己已经意识到的,现实社会不仅是一场“山东斗法”,更是一出“罗生门”: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我们每个人会对共有的经验有意或无意地做出不同的解释。甚至连“山东斗法”中的孙屠户,也有自己的罗生门。在斗法时候他出招的动机是以为自己在和老道比辈分高低,到了皇上面前,他却故意改口说自己以为是在和老道谈买卖。这就意味着,个人不仅以自身独有的方式接收信息,还以不同的方式将信息表达出来;人类社会不仅是“误识”的结果,还是“扭曲的误识”的结果。而“归纳博弈理论”中的内在心智结构,近似于一套兼具理性和情感功能的信息搜集和筛选机制,其能否解释个人行为背后变幻莫测的主观动机,仍然是个疑问。

人,如何做出行动,这些行动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他人对此又如何理解,并做出反应,这是一切社会科学的元问题。《博弈理论与魔芋对话》最重要的意义莫过于此,它教育我们:未来经济理论和博弈理论的发展方向,一定是致力于对个人行为主观意义的深描。毕竟,社会就是一出罗生门,如果我们的经济学对此无能为力,那么它就不是一门合格的社会科学。

(《博弈理论与魔芋对话》,金子守著,张企、崔晓倩译,浙江大学出版社二零一零年版,42.00元)

作者:方钦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