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欧洲童话中的坏人是老妇人,而中国神话中的坏人是男性?

魔法·女巫·老太婆

《格林童话》风靡世界,是欧洲传统童话的一个代表。其中有一个故事,名字叫《猜谜》(The Riddle)。故事是这样开始的:“从前有个王子,一直想周游世界。他没有带任何随从,仅仅带了一个忠实的仆人就出发了。一天,王子来到了一个大森林前,夜幕降临了,可是他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不知道在哪里过夜。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女孩正向一个小屋走去,等王子走近了,发现这个女孩年轻且漂亮。王子赶紧走上前去说:‘亲爱的朋友,我和我的仆人能在您的小屋里暂过一晚吗?’‘哦,可以倒是可以,’女孩的声音很哀伤,‘不过我觉得您不要冒险。最好别进屋。’‘为什么呢?’王子问道。女孩叹了口气说:‘我的继母(stepmother)惯用魔法(wicked arts);她对陌生人总是心存恶意(ill-disposed)。’说着说着,王子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女巫(witch)的房门前。天已经很黑了,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好在他不害怕,就径直进屋了。老太婆(the old woman)就坐在火边的椅子上,用她的红眼睛(red eyes)盯着进来的陌生人……”

我们可以看到,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大森林,气氛压抑;在接下来的叙述中,继母、魔法(或巫术)、恶意、女巫、老太婆等词语相继出现,而且继母、女巫、老太婆互换使用,指称相同。

以上的描写几乎成了欧洲传统童话故事中描写“老妇人”(old woman)形象的典型模板。在笔者所能接触到的欧洲传统的童话故事里,有很多“老妇人”的形象,虽然有少部分是和蔼可亲的,或者说是并无多少恶意的;但大多数的老妇人的形象是相貌丑陋,着装古怪,性情狠毒,极具恶意的,她们还经常使用邪恶的巫术或魔法,把好端端的人(多是年轻的男孩)变成各种动物,有的还残害甚至吃小孩。

从某种程度上说,语言能反映人类的集体潜意识。欧洲童话故事中对老妇人的负面形象在语言上也有所表现,下面以英语为例来作说明。语言学家有这样的观察:“有意思的是,man(男人),在盎格鲁文化中,蕴涵着积极、品质优良等性质,而woman则仅限于性成熟的含义。这两个词仅在概念意义上对等,可是它们的联想意义却在思想和体质各方面都存在差异。”

在英语中,短语an old woman的字面意义是老妇人,可是其隐含意义却可以指老太婆似的软弱无能的男人。例如,all the old woman of both sexes指老太婆般的男男女女,婆婆妈妈的人;the old woman in the Cabinet 是指软弱无能的阁员们。除了old woman这一词组之外,词组old maid也具有大致相似的意义,除了指一个不再年轻的未婚女性之外,还指很难相处的人,很难取悦的人。

相对来说,中国传统的童话故事或儿童文学作品数量相对少,周作人认为“中国向来缺少为儿童的文学”,不过为数不多的童话中也有一些老妇人形象。与欧洲传统童话故事中的典型的老妇人形象不同,中国传统的童话故事中的老妇人大多是和蔼可亲、慈祥善良的老奶奶形象。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一些民间故事如《白蛇传》的负面形象是法海,《哪吒》中的负面形象是其父亲李靖,《宝莲灯》的负面形象是舅舅二郎神。负面的形象多为男性,这似乎同欧洲传统童话中老妇人特别多(老年男性相对少)的负面现象形成明显对比。那么这种差异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认为以下几个方面值得关注。

一是欧洲的搜巫运动。如果要考察欧洲传统童话故事中典型的邪恶老妇人形象的成因,就必须要考察欧洲的历史和文化。巫术可以说存在于任何一个民族,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在。欧洲历史上的迷信和巫术信仰很是盛行,上至国王,下至平民百姓,大都相信女巫的存在。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James I)曾写过一本书,名叫《魔鬼论》,专门论证魔鬼的存在和女巫们的法力。世界驰名的童话作家安徒生出生在丹麦小镇奥登塞。“奥登塞是个封闭小镇,人们坚信上帝和女巫,因而许多神秘的传说在空气中荡漾不绝。”

不过后来,诬人为巫,迫害女巫变得越来越普遍。大家知道,法国圣女贞德(Jeanne d’Arc)被俘,教会法庭秉承英国人的意旨,控之为“女巫”,施以火刑。教皇“尹诺森八世在一四八四年下了一道反巫术的敕令,结果在德意志及其他地方引起了一场对女巫的触目惊心的大迫害”。“大致从一四五零年一直延续到一七五零年,浩浩荡荡的欧洲搜巫狂潮最终造成了四万至五万人被当成巫师处死。一六九二年笼罩在马萨诸塞萨勒姆的那场病态的诛巫狂热导致了二十四人死亡,也为整个世界永远留下了一个毫无根据的报复性的迫害的代名词。”

李约瑟认为这种病态现象可能和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运动以及资本主义崛起时所发生的社会大动荡是相联系的,因为,在这以前的中古世纪和以后的十九世纪都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李约瑟博士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可否认,欧洲的搜巫潮、诛巫狂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和心理学原因。其实,魔法和巫婆的形象是基督教世界在与其他信仰和文明的冲突中由基督教世界想象出来的靶子。往更深层次里说,魔法和巫婆形象,被大肆渲染的魔法,也是人类自身恐惧的一个映射。传统故事中对巫婆的谴责则掺杂了男人世界对于女人力量的恐惧,在古希腊的家庭中,主要是由妇女开药方,她们懂得如何施药治病,她们也就有可能调制出有害的药物甚至毒药,《奥德赛》中有一个女巫喀耳刻(Circe),她邀人进屋享受盛宴,可是在食物里掺了一种药,使人昏迷,然后把这些人变成猪。赫尔墨斯曾郑重告诫奥德修斯“喀耳刻将会掠走你的勇气和你作为男人的能力”。亚历山大认为:“喀耳刻将会使奥德修斯成为性无能,这种威胁是几乎每个社会中人们打击巫婆时都会引用的一项指控,在十六和十七世纪那场搜巫运动中最为常见。” 在中国,尽管历史上也曾经有巫术流行,汉武帝时,女巫出入宫掖,酿成所谓的“巫蛊之狱”,不过并没有大规模地对从事巫术的人进行过搜诛。在中国的社会,各种信仰共存,没有什么宗教或信仰有压倒一切的影响力。

二是对衰老的不同心理。从人类的普遍心理来看,青春是美好的,少女是美丽的,但年龄的增长、人生的衰老却令人烦恼,甚至产生厌恶。这就使人产生了一种对“老”的负面印象,例如,即使描写狼、狐狸,也大多加上一个“老”(old)的字眼,如武安林《我是一只熊》便讲到一只狡猾的“老”狐狸。安徒生童话故事中也经常出现old witch,《拇指姑娘》中有一个可恶、丑陋的老蟾蜍(a horrid old toad)。

从客观辩证的角度看,老年人固然有保守、固执的一些负面特点,但也有成熟、老练、考虑周全的特点。不过,欧洲童话中似乎更多地强调老人的负面的特点。在中国,人们一样也要衰老,人们也有一种抗拒衰老的普遍心理。因此,中国文化中有求仙长生的传说,有红颜永驻的渴望,汉语中也存在人老珠黄、徐娘半老等成语,表达的是人们对青春流逝的无奈。《晏子春秋》卷六载:“景公有爱女,请嫁于晏子,公乃往燕晏子之家。饮酒酣,公见其妻,曰:‘此子之内子耶?’晏子对曰:‘然,是也。’公曰:‘嘻,亦老且恶矣。寡人有女少且姣,请以满夫子之宫。’晏子违席而对曰:‘乃此则老且恶,婴与之居故矣,故及其少且姣也。’”《儒林外史》三十四回引晏子之言作“老而丑”。可见,老跟丑(恶,指相貌丑)、少跟姣好总是联系在一起。杜甫诗《述怀》中云:“亲故伤老丑。”杜诗中多次将“老”和“丑”连在一起。这可能就是人们都会有的那种对“老去”的恐慌的反应。白居易《琵琶行》中有句“朝去暮来颜色故,老大嫁作商人妇”,这是对妇女随着年龄的增长,颜色衰去的悲叹。丰子恺也说:“古人叹人生之无常,夸张地说:‘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虽然,在汉语的语境中,人们对年龄老去也有憎恶之心,可是在中国文化中,相比来说,我们更强调的是“贪慕少艾”的坏处,“红颜祸水”是典型教谕文学的心理。虽然中国传统上也不乏赞美少女美丽的篇章,可是在很多文学作品中美艳的少女多被认为是祸水。中国的所谓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还有如妺喜、妲己、褒姒、赵飞燕等,不是被用在美人计里,就是被描写成导致帝王荒疏朝政的罪魁。虽然容颜老去是令人悲伤的,但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人们应该顺其自然,年龄的增长也必然有智慧的增长,似乎年龄同智慧成正比。所以在一些故事中老妇人一般是纷争的解决者。再有,跟欧洲对年龄衰老的看法略有些不同,在中国,一向有尊老敬老的习惯。《史记》中曾记匈奴有贱老的习惯。从记述的口气看,司马迁是不赞成的。

人们对衰老的不同心理也表现在语言上,“在汉语中,称呼一个人老王,是非常友好的,可是在英语中,类似的称呼法却多少带有贬辱的味道”。这是一位英国学者的认识。虽然随着跟欧洲文化的交流接触,现代的中国人,尤其是女性,不愿意别人称呼自己老,可是在一般情况下,小孩子称呼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为“奶奶”仍是比较常见。

三是家庭结构的不同。中国传统的家庭结构是大家族,祖孙几辈人同堂被认为是难得的福气,在这样的大家庭中,祖辈似乎天然地有义务照看孙辈似的,爷爷奶奶看护孙辈似乎成了一种责任,有时祖孙辈的感情甚至超过父母和子女的感情,加上中国自古即有尊老敬老的传统,所以在中国童话故事中出现慈祥老奶奶的形象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因此,像欧洲童话故事中的邪恶老太婆的形象一般不会被广大群众认可。

欧洲的社会同中国的社会发展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祖孙辈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如中国式大家庭中祖孙的关系那样浓厚,不过,这也不至于促生出邪恶的女巫形象,邪恶老太婆的形象或许更多地应该是起因于欧洲历史的搜巫潮。这样看来,家庭结构的不同只可能是加剧了邪恶老太婆形象的形成。

此外,人们对事物的态度和情感会间接表现在文学作品中。罗素曾经讲到,英国的民情对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态度,反映在英国谚语和莎士比亚的剧本中,英谚说“一个意大利化的英国人就是魔鬼的化身”,“莎士比亚剧本中的棍徒恶汉大多是意大利人”,“在道德上对意大利人的愤懑……还牵连着在思想认识上否定意大利人对文明所做的贡献”。笔者也发现,新中国成立初期,随着对胡适、胡风等的批判,一些剧本中的反面人物也有姓胡的倾向,如胡汉三、胡传奎等。

儿童文学对一个人的性格的塑造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经常听到我们的孩子把公主和王子挂在嘴上,把大怪兽、老巫婆、魔法等词挂在嘴上。有一本书有这样的话:“宝宝经常会就图画或故事问妈妈:‘那个老太婆是巫婆吗?’‘她把公主吃了吗?’”这种情况可能会影响中国下一代人的一些观念的形成以及对世界的认识。我们需要注意儿童文学对儿童未来发展的影响。

作者:王庆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