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的屯堡,是如何改变了贵州?

在西南省份贵州,有一群恍如桃花源记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居民。自从明朝时起,他们就生活在贵州的大山里,结庐而居,自相通婚,至今仍然保留着数百年前的文化样式和生活习惯。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止,中国大地上发生的种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对这里的居民来说,似乎从未发生过。

结庐而居,不知有汉

这就是贵州独特的“屯堡人”。从民族学上来看,他们属于汉人的分支,但与现代汉人相比,这些屯堡人真可谓活化石了。

黔地为西南要冲

公元1381年,已经是朱元璋赶走元顺帝建立大明的第14个年头。

元朝遗脉虽然在核心区竞争中落败,但拒不投降,此时仍然握有草原腹地,随时准备南下重建霸业。而在南方,元朝宗室则控制着云南,与北元形成犄角之势与明朝对抗,成为了朱元璋眼中的心腹大患。因此在这一年,他亲自部署了南下的大军,决心消灭帝国边疆区的抵抗者。

虽然北元是最大的敌人

但中原王朝长期控制草原地带在当时还不现实

最要紧的还是平定云贵,彻底恢复长城内的帝国秩序

盘踞西南一隅的元朝残兵自然不是明军的对手,但隐患仍然存在。元朝不仅在西南云贵苦心经营许久,当地更有众多苗人(古代对西南少数民族的统称,现已确认为苗、布依、土家、侗等多个民族)世代居住,始终让远在南京的皇帝放心不下。

而对于经营西南不久,对当地情况尚不熟悉,也没有处理苗汉关系的大明来说,控制西南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在当地布置军队。但军队也不能无节制进入,必须找到一个关键抓手,控其一点而安定全局。贵州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西南方是一个很大的范围

除了可以设置郡县的省份

还包括中南半岛上的诸多属国

稳定这个复杂的大区域,一个过渡性的抓手非常重要

正如《黔书》所说:“无黔,则蜀粤之臂可把,而滇楚之吭可扼……黔治则有与之俱治者,黔乱则有与之俱乱者。”上连四川,下接湖广云南的贵州,位于中国西南地区的地理中心。贵州平定,则西南天下太平,贵州有乱,则响应者四方云集,威胁巨大。

贵州高原相当于深入长江珠江流域之间的高原突出部

贵州的安定一方面维系着长江和珠江省份的安定

一方面联系着云南,而云南是最重要的西南地理边界

而如果要在偌大的贵州找一条关键的控制线,那么非乌江流域莫属。这是一条起源于三岔河,一路向黔东北奔流,在湘黔省界折向北进入重庆并汇入长江的大河,是贵州的母亲河。在贵州这样多山的省份,有这样一条贯穿全境的大河,也就意味着河谷一带会形成宝贵的平地,不仅是控制全省的最重要交通管道,也能提供足够良好的农业生产潜力。

其实适合开发的农地还是很少的

沿岸绝大部分地区都是这个样子

(图像来自Google map,DigitalGlobe)

而从乌江最上游的三岔河流域向南,穿越少量陆地,就能进入另一条大河六盘江流域。这是云贵之间的宝贵的通行管道,而且向下游去,还能汇入红水河,进入当时同样少数民族居多的广西,加快中央派驻军队的调度速度,将南方潜在的风险化于无形。

乌江流域虽然也是长江支流

但是相对较小,只能算是贵州最重要的河流

而向东部分相对亲近湖南,南部相对亲近广西

但能勉强统御全省还要看中部

另外,从融入难度上看,在明朝军屯进入之前,当地农耕化的苗人就主要活动在乌江流域。他们是贵州少数民族中比较富裕,与外界沟通也比较多的一支。对于中央帝国来说,这些苗民无疑是巩固对贵州治理最有效的抓手。

西江千户苗寨

(图片来自wikipedia@brookqi)

因此在平定了云南元乱之后,朱元璋钦点了17个西南卫所,基本都分布在乌江流域。有些卫所的名称至今留存在贵州的地名中,如铜仁的平溪、毕节的清平、黔西南的普安等。被派驻此地的军队主要任务,是保持明军大部队入黔通道的通畅,并维持汉人与苗人之间的治安关系。

古人对地理的认知也是很简单粗暴了

玉皇大帝俯视感

不过贵州对于核心在南京的明朝来说,还是过于遥远(后来改为北京,更远了),因此军粮补给国家就不给解决了。就像在很多边疆区的驻军一样,这些卫所也很快转为了亦军亦农的军屯,甚至工作重心有七成都放在屯垦上。

这就是屯堡的初生年代。

不足与外人道的屯堡

明朝设置的军屯充分授予官兵耕种的自主权,并根据军衔给与不同水平的土地,从38亩到292亩不等,并由军方提供第一批耕牛、农具、种子的原始投资。为了体现出与周边苗民和其他地区农民的不同,这些人虽然主业是种田,但仍然保持了军籍。这在户口分类详尽的明朝,是一个地位较高的户籍类型,而且如果没有国家批准是无法更改的。

其实是一种承袭自元的非常落后的制度

虽然这有利于军垦官兵的积极性,却也埋下了矛盾的种子。

这些官兵得到的土地,是官方配发的河谷地带精华耕地,挤占了不少农耕苗民的土地,当地土著本就心怀不满。而由于军籍在明朝的崇高地位,这些兵农的行为也颇为高傲,拒绝与苗民通婚、通商,实际上并没有完成朝廷希望的促进苗汉关系的任务,甚至激化了矛盾。

即使在乌江沿岸,这样的土地也是不多的

小的能撑起一个镇,大的能撑起一座城

(乌江沿岸,尚嵇镇)

(图像来自Google map,DigitalGlobe)

对于有野心的苗人土司来说,这是挑动民众的好借口。终有明一朝,卫所与土司之间的斗争就没有停止过,有史可查的就有20多起。比较著名的有明宣宗时期的阿骨、阿哈叛乱,其聚众烧杀,死伤千人,宣宗甚至下了若招抚不得便格杀勿论的圣旨。

这让军屯内的兵农产生了强烈的忧患意识,开始将聚居点打造为要塞,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屯堡古城形态。

屯堡古城墙的一段

(图片截自youtube@CCTV中文国际)

所谓的屯和堡其实是两个区域。屯区是屯堡的核心,是生产和储存区,一般是当地比较平坦肥沃的平地;堡区则分布在屯区的外围边缘,军事设施更完备,充当前哨要塞的角色,为屯区提供警戒和保护。在屯堡外,一般就是土司区,他们充当了屯堡兵农与苗人之间的代理人,是最外围,也是有一定风险的防线。

屯堡的农田

(图片截自youtube@戚瓦伦丁H)

在屯堡内部,则是连片的住家。为了增加防御力,屯堡的住宅与传统的中国砖木结构房屋不同,不计成本地采用了当地的石料。四边不齐的毛边石头作为房屋的地基和围墙;条状石作为立柱、台阶;柱石作为柱础、硾窝;薄片石则取代茅草铺在屋顶上。

连片的住家

(图片截自youtube@CCTV中文国际)

当入侵者进入时,屯堡内的所有家庭就打开后门与邻居相接,通过外人不知道的秘密过道快速集结,赶往战场。而最先面对敌人的家庭,就上房用弓箭和石瓦片阻挠敌军,为大部队争取时间。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四处集结而来的屯堡人就已经蹲守在视角良好又有隐蔽性的墙角了,最终一举冲出击溃残兵,大获全胜。

毕竟是军队后裔,屯堡人可谓全民皆兵,连妇女也要上战场。外人很难摸清楚屯堡内的通道结构,即使没有人来阻截,也会在无尽的行军中迷路,精疲力竭。

当然,前提是这是一个较大的军屯区

要有足够的财产值得保护

也要有足够的人口可以动员

在贵州往往也是以小盆地的形态存在

(图像来自Google map,DigitalGlobe)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屯堡拒绝通商与通婚。越少人知道屯堡里的秘密,屯堡也就越安全。

本质上,屯堡和客家土楼产生的历史背景和设计原理高度相似,都是在土客矛盾中,客居群体为了自保建造的带有防御性的住所。不过由于屯堡人是职业军人后代,在防御方面显然更有心得,因此总体来说,屯堡的防御面积更大,对抗外敌的效率也更高,内部纪律也更严明。

如今也随处可见的屯堡石头房

(图片截自youtube@【大陸尋奇】官方頻道)

苗汉一家亲

明亡清兴,新王朝取消了屯堡人的军籍,恢复为庶民,并断绝了屯堡人在生产资料获取上的优惠,与世隔绝数百年却周遭遍布仇家的明代屯堡人生存就成了问题。

不过这一时期,清代对贵州苗民的治理也同样激进,以武力摧毁了土司系统,并在康雍年间基本完成了改土归流。没有挑头闹事的野心家,苗民也能更好地与屯堡人相处。

再加上清代为了巩固改土归流的成果,向贵州迁入了新一代屯堡驻军,并开放了贵州门禁,允许其他汉人进入,苗汉交流在规模和质量上都明显提高,屯堡人与苗人的关系也逐渐融洽了起来。在黔北遵义,甚至出现了汉多苗少的情况,争斗已经没有必要。

典型的苗族房子

(图片截自youtube@huanzitv)

甚至为了反抗清政府,两者还站到了一起,由屯堡人提供防御设施,领导苗人伏击官军。到了道光年间,贵州地方志已经出现了“(汉民)与苗民彼此无猜”的和谐景象。

到了民国时期,两者的关系变得更好,已经有了屯堡民与苗人婚嫁的记载。《安顺府志》记载,当地有不少女人“语言与普通汉人无大异……也知道苗语和土语”,说明她们是介于屯堡老汉民和苗民之间的桥梁,民族融合的趋势已经显现。

日本人类学家鸟居龙藏于1902年所摄的屯堡妇女

(图片来自wikipedia@鳥居龍藏)

新中国建立之后,我党重视民族团结、尊重民族习俗,从中央派驻的官员军队,到陆续进入贵州的汉人都与少数民族同胞有礼有节地相处,苗汉关系中的冲突部分完全消弭。屯堡人作为最早进入贵州,并向当地同胞展现汉人优秀品质的先锋,功不可没。

到了此时,自明代初年绵延到晚清民国的屯堡建筑,已经失去了军事上的实际意义。它们现在的作用,是作为历史的见证者,用自己的身姿,演奏出一曲曲属于贵州汉人和少数民族同胞从对抗到相知,到相交的动人乐章。

屯堡里做手工的人

(图片来自youtube@dileepb)

但它们仍然是隐藏于贵州各地深处,不可不看的历史文化遗迹。下次去贵州时,除了爽爽的贵阳,一定要记得去探访一下这些神秘的屯堡。

作者:猫斯图

制图:孙绿 / 校稿:猫斯图 / 编辑:棉花

参考文献:

1.曾芸. 二十世纪贵州屯堡农业与农村变迁研究[D]. 南京农业大学, 2008.

2.刘亚. 贵州屯堡人与周边少数民族关系研究[D]. 贵州师范大学, 2008.

3.孙兆霞. 屯堡乡民社会的特征[J]. 中央民族大学学报, 2004, 1.

4.吴羽, 龚文静. 屯堡文化研究述评[J]. 贵州民族研究, 2009, 2.

*本文内容为作者提供,不代表地球知识局立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