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谁还不啃个老呢?

一桩日本特色的凶杀案

最近日本发生的一起恶性案件把这个国家并不算显眼的一群人再次暴露在公众面前。

6月1日,一名44岁的无业人员熊泽英一郎在家中被人用菜刀刺死,令人惊讶的是,杀死他的正是他76岁的父亲、曾担任过日本农林水产省事务次官的熊泽英昭。

据调查,熊泽英一郎常年没有工作也没有女友,多年来闭门不出,过去十年在外独自居住,直到案发前的今年5月25日才搬回家与父母居住在一起。

这种无工作、无伴侣、常年在家闭门不出的人群,在日本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叫做“茧居族”,即“ひきこもり”或者“引き籠もり”(罗马字:Hikikomori),按照字面意思直译就是,“退隐、抽离”(引き)和“隐蔽、社会退缩”(籠もる)。

他们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精神疾病,只是拒绝沟通和参与社会。典型特征是消极避世、对自己缺乏自信、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逃避复杂的人际关系,甚至与家人都保持距离。

如果在中国,一个年轻人不工作、不社交、每天宅在家里打游戏,那家长会是什么反应?可能家长对女儿还会宽容一点,毕竟在上一辈人的意识里,哪怕女儿不工作也能嫁得出去,总归还是有出路的。但是男孩可能就不那么容易被宽容了,是有可能一直在家里养着,但也有可能被扭送到杨永信处治疗网瘾。

日本没有杨永信,但是日本人对“茧居族”内心里也并不是那么宽容的。日本有一种无形的社会压力是“合群”,如果你的行为过于出格,可能会面临更多的社会压力。

而且这一群体也往往容易被和恶性暴力事件联系在一起。比如上世纪末爆出的两个“茧居族”恶性案件,1999年12月21日,一名21岁蛰居男子将京都市日野小学的一名小学生杀害;1990年11月,一名有蛰居经历的男子将住在新澙县三条市内的小学女生带到家里非法监禁,直到9年后才被发现,成为了肥宅污名化的典型案例。

而犯罪嫌疑人熊泽英昭也供述,他蛰居在家的儿子熊泽英一郎在案发当天嫌弃附近小学的运动会声音吵闹,叫嚷道“真吵,我要杀了这些家伙”。熊泽英昭担心熊泽英一郎真的打算伤害附近小学的小学生,就先下手将儿子杀死——颇有日本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风格。

这个凶杀案是很有日本有特色的悲剧,不为社会容纳的儿子已经以啃老为生多年,在老龄化日益严重的日本,就连茧居族也啃成了中年人,父母更是白发苍苍行将就木。多年的蛰居生活让儿子融入社会困难,甚至也具有暴力倾向,在外人看来会是一大安全隐患,就连其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在日本“不给人添麻烦”的氛围之下,老父亲亲手结束了儿子的生命。

而且,对于日本这个国家来说,“茧居族”可不只是字面意义上闭门不出生活的一群人那么简单了。

不去想逼急了也做不出来的数学题、996或者 007的加班、以及总是要求字体五彩斑斓黑的甲方,宅在家里吹着空调看着动漫打打游戏,似乎是很多人理想中放松的周末。

可是如果这种状态以月甚至年为计,年轻人拒绝走出家门,不上学,不工作,回避正常的社交,一直躲在安逸窄小的空间中,在日本就会发展成为比较头疼的社会问题了。而且更令日本头痛的是,“茧居族”数量已经达到了近百万。

逃避虽然可耻,但好像还挺有用

从上面举的“茧居族”在上个世纪末的暴力案件可以看出,“茧居族”在日本由来已久。在二三十岁人生本应最精彩的时候,茧居族却选择自我封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日本实现了经济高速增长,平均增速高达10%。股市率先发力,房地产业紧随其上,逐渐兴起了投机热潮,宣扬着“土地不会贬值”、“股票不会贬值”的观点,地价一路走高。1989年,日本泡沫经济达到最高峰。90年代初,泡沫碎掉了,经济大倒退后进入平成萧条期。

俗话说“昭和男儿,平成废物,令和萌男”,在日本泡沫经济崩溃之后,经济低迷导致的就业环境恶化成为蛰居现象突增的催化剂。

除了经济大环境的影响,日本社会文化中对男性要求也很严格,出人头地,养家糊口都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和压力。可矛盾的是,正因为这种社会文化,父亲身份常年在外工作打拼,导致日本的父权角色在家庭中缺失,孩子对母亲充满依赖,性格养成上就会多一些柔弱和任性,加上成长过程中社会的重压,遇到挫折时会更偏向于逃避。

另外,填鸭式教育、重视学历、升学主义也是压在茧居族身上的大山。典型的应试教育只会强调升学的重要性,而忽略了身心健康的全面发展。在激烈的、高淘汰率的竞争中面对考试的焦虑已经很艰难了,还不免想到如此努力了可能还是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毕竟经济已经这么不景气了,实在是挫败感上头。学习好点的孩子们对自己要求格外严格,不小心就钻了牛角尖。

其实也很好理解,一旦顺风顺水惯了,当自己不再“完美“的时候,会下意识想要逃避,不想上学,离群索居。资质平平的孩子们就更惨了,夹在学校和社会中间的双重压力本来就觉得自己挺没用的,要是再加上校园暴力日子就更没法过了,甚至会发展成为病理性的抗拒上学,一到学校门口就浑身难受冒冷汗,头疼肚子疼。这种学校恐惧症导致了他们在未成年时期就开始抗拒一切群体活动,可能在决定不想上学的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家。

以上种种原因叠加起来,茧居族发现重压之下逃避虽然可耻,但好像还挺有用的。

上世纪末,“茧居族”造成的恶性暴力案件见诸媒体,这一群体也受到了更多的关注。2003年,厚生劳动省资助的一项调查显示:全国 20-40 岁年轻人中处于蛰居状态的约有50-100万人,蛰居者家庭至少有 71万户。

可见本世纪初,“茧居族”在日本就是一个相当大的群体了。

部长级别官员都兜不住的儿子

日本这种传统的学历社会,社会地位很大程度上由毕业院校决定。背负了过高期待的孩子们,上学不开心,毕业找不到工作,不断的失败就会让人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从而选择茧居。可是这种茧居生活又偏离了“高分数-名校-大企业“这种社会主流的生活轨迹,茧居者会更加抗拒与外界的沟通和交流。

越逃避就越远离社会,自我封闭的时间越长,积重难返,高龄化也越加明显了。

茧居者高喊着:“让压力见鬼去吧,我不喜欢它,我就是失败,这(蛰居)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问题是他们不堪压力放弃了拼搏,生活压力却是守恒的,必定会有人替他们负重前行。这就是日本出了名的“8050问题“,意为80岁的父母们还在供养着50岁的家里蹲孩子。

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2010年的调查,在15-39岁的年龄区间,选择茧居在家,只有兴趣时才偶尔外出或者根本不外出的持续超过半年以上,已经达到了69.6万人。而这个可怕的数据在5年之后继续增长,据官方估计已经超过了百万,40岁以上的“高龄家里蹲”屡见不鲜,且男性占比超过五分之三。

需要关注的还有“茧居族”的心理问题:长期与社会脱节,让他们的心理健康更容易受到影响。不与外人接触,也没有什么成就感来源,孤僻、丧失自信、粗暴的性格很容易养成。

就以被杀害的熊泽英一郎为例,他死前的五月份仅仅信用卡开销就超过32万日元(约合人民币2万元),还在网上炫耀“比你们父母拼命赚的钱还多哦”。

当然,花点钱打游戏顶多也就是啃老,可怕的是他对自己啃老的来源也并没有什么感激之心。2014年熊泽英一郎发了一条推特:“既然擅自把我生下来,就应该负责到我死前最后一秒。”

在推特上,他还表露出很强的暴力倾向。长期不出门的他也没办法欺负稍微强壮的人,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他对父母产生暴力情绪。“如果能得到杀人许可证,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愚蠢的母亲”,“所以我到现在都记得初中二年级时第一次打倒愚母的快感”这种言论在他推特上屡见不鲜。据熊泽英昭称,儿子搬回家第二天就殴打了他,所以他在儿子表露出要伤害小学生的意思之后就亲手杀害了他。

当然,诛心一点来看,养出这种儿子,这位父亲责任也很大。可能他就是年轻时忙于工作疏于照管儿子,也可能他自身也有暴力倾向,所以采用了暴力手段彻底解决了儿子带给他的问题。

不过这件事本质上还是个家庭悲剧,摊上个茧居族儿子,又具备暴力倾向,这位前部长级别官员在日本既没有杨永信可以把儿子送去(当然,杨永信那套方案也不能解决问题),也没办法以权谋私给儿子搞个岗位(儿子也未必愿意去),自己也都兜不住啊。

这届年轻人越来越不行?

高龄化、低欲望的茧居族们难以自立,消极避世,而随着供养他们的双亲逐渐老去,如何生存成了很大的问题。八十多岁的老人家还在想尽办法做一些兼职,给自己足不出户几十年的中年孩子留下积蓄和不动产维生,想来也是觉得十分心酸。

社会隐形人不仅给自己的家庭带来了沉重负担,对少子化问题加剧的日本社会来说,茧居的中青年不断增多,无端丧失的百万劳动力和不育人口,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经济的发展。

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如今就在试图解决日本的老龄化问题,而动员茧居族走出家门是这个计划的重要一部分,他想要这些消失的人重新为社会做出贡献,还能够降低社会福利支出。毕竟如果把领取福利度日的人变成纳税人,其一生能为国家创造7800万日元(相当于498万元人民币)到9800万日元(626万元人民币)的财富。

当然,安倍晋三本人没有孩子,他这么做颇有点站着做事不腰疼。“安倍的劳工政策让蛰居族备感压力,”学派大学的朝仓景树表示。“安倍希望他们成为有用的人,做出优秀的成绩。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呢?”

茧居问题是社会变迁、家庭文化、学校教育等多方面的因素共同导致的。在特殊的经济发展环境下,竞争主义愈演愈烈,传统观念又难以改变,虽然采取了各种措施,但从日本茧居族人数依然居高不下来看,让“消失的人口“重返社会是个艰难的任务。

写到这里,我反倒对茧居族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共情。很难说茧居族代表了一代青年人的某种倾向,毕竟敌视现实、虚构远方、东张西望、一无所长的人也不是社会主流。但是社交退化、啃老等现象确实在某些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国家越发严重。

比如美国,1991年中54%的美国高中生表示他们已经有过至少一次性生活,2015年这一数字下降到了41%。从2000年左右起,孩子们就开始更不愿意开车,打工和约会。在英国,20-34岁的年轻人里,1996年只有270万人与父母住在一起,2017年这一数字则涨到了340万。狼性已经完全没有了。

其实年轻人越来越依赖父母、越来越社交懒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互联网科技的发展,也有社会压力的加大的原因,尤其是经济压力,逼得很多年轻人不得不找父母抱团取暖。

说到这里我又想到了一年前樊纲的“六个钱包”论了。按他的说法,当时买房,别说榨干父母,就是榨干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动用“六个钱包”,也是值得的。

说到底,中国的年轻人终究还是要啃老,而且力度和风险怕是比日本的“茧居族”还大。我们还得拼了命工作,干出每年将近2400小时的工作时间,忍受着《中国人为什么加班这么多?》里面提到的那两种糟糕的管理方式。

那些不必工作单纯啃老的日本茧居族,我是该同情还是羡慕呢?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