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伊朗谈论咖啡时,其实是在谈什么?

伊朗 当我们在伊朗谈论咖啡

有些伊朗人认为咖啡起源于伊朗——公元600年前后,一个牧羊人在伊朗高原的山坡上放牧绵羊和山羊,在灌木中发现了一些干燥的种子。很难说咖啡象征着“西方”,因为它很早就成为波斯和中东文化的一部分,那时候很多欧洲人还不知道咖啡为何物。但也有伊朗朋友告诉我,没有“伊朗咖啡”这种东西,伊朗民众很少喝咖啡,咖啡店时常关门。矛盾,伴随着我在伊朗的整个旅程。当我和当地人谈论咖啡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单纯在谈论一种饮品或者文化,至少在伊朗和它的邻邦亚美尼亚,谈论咖啡,就是在谈论政治。

聚会 关于咖啡的一声叹息

我要去伊朗。这个决定是在恒河边的天台上喝咖啡时做出的。当时和我一起围坐在天台上的有英国人、丹麦人和两个德国人,他们讨论起要去伊朗旅行,感觉就像是我们在国内说想要去大理一样。2013年元旦,中国飞往伊朗的旅游航班刚刚启动,除了石油公司的员工以外,很多人都以为这个神秘的国度还停留在战乱、封闭的状态,我对这个国家也知之甚少,天臺上的这次讨论无意中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前往伊朗的航班被安排在一个特别的候机厅,里面坐着一些年轻的女子、几个穿着保守的老人和气度不凡的中年绅士。让我诧异的是,年轻女子都没戴头巾,且妆容艳丽,香气沁人。和印度、中东一样,伊朗自古盛产香料,在树脂、香脂类香料的使用上有悠久的传统,香水中有—种专门的东方香调(Oriental),就是来自这些神秘的国家,即便是在保守的伊朗,女性依然可以用这种传统的方式“诱惑”你。

经过一阵气流的颠簸之后,飞机进入了雾气沉沉的德黑兰上空,临降落前,一阵黄沙拂过,吹得机翼咔咔作响。忽然,机舱里的女人们像是接到了一道神秘的指令,齐刷刷地戴上了头巾。伊朗到了。

伊朗也曾一度西化,20世纪70年代,伊朗人已经背着阿迪达斯背包,坐在肯德基里吃上校鸡块了。1972年,一个洛杉矶人到伊朗自驾游,看着路边的大草坪和整洁的路面,不禁感叹:像是行驶在比佛利山庄。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后,这一切划上了句号。如今,从Enghelab广场到Vali-e-asr一带是德黑兰文艺产业的聚集地,有不少书店、教育中心和艺术中心,也有着独立于德黑兰其他地方的时尚气息,我在德黑兰时常去附近的咖啡馆和剧场。在我眼中,德黑兰,甚至整个伊朗西北部到亚美尼亚都是相当文艺的。

得知我想要了解伊朗的咖啡文化,德黑兰朋友扎赫拉说:“世界上并没有‘伊朗咖啡’这种东西,我们能喝到的咖啡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标准商品。”

“但我的确在伊朗的咖啡馆里喝了不少咖啡啊。”

“你知道,一般在这里喝咖啡是一种知识分子的行为,而并非一种文化。受过教育的人和大学生才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另外,德黑兰和一些大型城市也有不少喝咖啡的人。因为咖啡很贵,普通人只会喝茶,红茶最普遍,然后是绿茶,还有药茶。我们通常约人见面谈事情的時候才会去咖啡馆,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喝咖啡,去咖啡馆似乎成了一种炫耀。”

咖啡在伊朗确实和贵族文化有关,曾经的伊朗国王巴列维就有一家特别钟爱的咖啡馆,老板远远看到国王的座驾,就开始动手准备咖啡了。1971年伊朗庆祝波斯帝国建立2500周年,举行了一场“史上最奢侈的派对”,因为现场咖啡机不够用,组织者不得已拿出20公斤雀巢速溶咖啡来应付。

我去的一些咖啡馆也确实如扎赫拉说,是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聚会的地方,但也有一些非常有意思,里面画着可爱的卡通娃娃,顾客大都是约会的少男少女,他们会在墙上写对方的名字。扎赫拉不以为然:“在伊朗男孩和女孩的关系是受限制的,虽然牵手和亲吻并不犯法,但是极少有人敢在公共场合这么做。年轻人去咖啡馆,是因为感觉自由一点,但他们也不能常去,因为收入原因,一个月能喝一次咖啡就不容易了。”

因为收入很难满足生活所需,扎赫拉打算离开伊朗,去其他国家找份工作。“但我丈夫不会让我走。我要离婚,他不愿意。”扎赫拉叹息着。根据伊朗的法律,两个人不相爱了并不能作为离婚的依据,如果没有离婚证,作为一个穆斯林妇女,将来也会面临很多问题。

Tips

在伊朗到底能否喝上一怀咖啡

伊朗人非常热情,如果有人邀请你去他家喝茶、喝咖啡,90%是出于善意,但同时也要小心那10%的坏人。

如果你已经无聊到要在德黑兰寻找咖啡馆了,恭喜你,获得了伊朗首都的正确打开方式。无论当地人还是导游,都不建议在这个空气污染严重(虽然污染程度通常不及北京的一半)和建筑缺乏吸引力(夸张得有些无聊)的地方待太久,但这座城市的确是伊朗的精华,有许多博物馆、画廊和集市,需要慢慢走、仔细找。在这里也更容易结识当地人,德黑兰英语的普及程度要远远高于伊朗其他地方。

如果你仍然坚持要在德黑兰喝咖啡的话,“艺术家之家”的一楼是一间咖啡厅(营业时间:11:00—22:30),也是伊朗文艺青年的聚集地。

采访 意识形态化的咖啡馆

从踏上伊朗的那一天起,我的感官就始终处在矛盾的临界点,既相信见到、听到的一切,又会即刻对此产生怀疑。比如,为了控制国内舆论,伊朗只有为数不多的官方电视频道、审查严格的报刊杂志和经过筛选的网络内容;然而,家家有卫星电视、用Facebook也是不争的事实。再比如,伊朗禁止酒精饮料,但不含酒精的啤酒却是合法的,人们也学会了通过“古法”酿制不同的美酒,

伊朗社会十分复杂,宗教和政治问题层出不穷,当地咖啡馆的发展史也是一波三折。伊朗的咖啡馆也是秘密警察经常光临的地方,不仅受到政府的种种限制,还会突然被宗教警察关停,2012年夏天的一个周末,就有87家咖啡馆因为“不符合伊斯兰价值观”而被迫关闭。其实,为了对抗西方文化的影响,关停咖啡馆的行动从伊斯兰革命之后就开始了,即便勉强维持着的咖啡馆,也需要安装闭路电视接受监控,并有义务向警方和安全部门提供数据。2011年,德黑兰最受欢迎的咖啡馆之一——布拉格咖啡馆(Cafe Prague)的关闭成为一个震惊海外的事件。这家咖啡馆距离德黑兰大学仅一步之遥,自2009年开业以来,一直是学生、年轻知识分子和社会活动家的避难所,同时也是许多伊朗人的共同记忆,它是不少情侣、夫妇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可以摆脱家长和道德警察的监督,畅所欲言地谈情说爱、谈论时政。

我和网上结识的生物科学女博士Fa Ka相约,在德黑兰的Honar Cafe(艺术咖啡馆)见面,这里也是文艺青年和艺术家们的聚集地。在伊朗,女孩的教育程度普遍较高,高等教育似乎也成为逃避婚姻或是逃离这个国家的一种方式。

当晚,一辆SAIPA牌老式轿车开到我住的楼下,Fa Ka示意我赶紧上车。我钻进车厢,里面放着小提琴音乐,一阵香水味扑面而来,三个蒙着面纱的陌生女子正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我。引擎声响起,我感觉就像是被劫持了一样,不过是心甘情愿的。

我很快就被Fa Ka的姐姐、美丽大方的Rahil Ka迷住了,Fa Ka可爱的小侄女Mah Sa不时问我一些古怪的问题,弄得我哭笑不得,她还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螃蟹和八爪鱼。

Honar Care装修得更像一个风格独特的酒吧,里面放着《加州旅馆》,打扮得格外绅士的男士们和为数不多的女士们优雅地说笑。我本来应该扮演“采访者”的角色,但几位女士轮番对我提问,让我更多时候变成了采访对象。伊朗人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他们对我的好奇远超过我对他们,随着在伊朗旅行的深入,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伊朗人对外国人往往过度热情,虽然我相信他们的热情是发自内心的,但对于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民族来说,这种殷勤好客有时还是会让人感觉不自在,就像是要努力争得更多同情心,和对惨淡的经济做一些补救。

后来,当我听说Rahil Ka嫁给了一个英国人时,并不惊讶,她在Facebook上早就不再以头巾示人,永远带着快乐的笑容。而Fa Ka刚好相反,读完博士后几乎就从Facebook上消失了。但她们对我还是同样的友好、热情,每次对话都以“我们想你”开始,以“期待你快来伊朗”结束。

巴扎内的果汁店。

桥梁 咖啡与自由

我在伊朗度过了疯狂的一个月,每天都有欣喜,但也遭遇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让我想要逃离。我搭车从伊朗北部翻越高加索山。到了亚美尼亚的首都埃里温,这里的气氛虽然也常让人感到窒息,但咖啡总算是随处可见了。亚美尼亚人会用咖啡来开启新的一天,咖啡也是与家人、朋友、邻居联络感情的最佳方式。亚美尼亚咖啡的叫作方法也非常简单,在任意一家商店买一种叫作jazve的咖啡壶就行了。

亚美尼亞与土耳其是一对“死敌”,但也许是受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统治的影响,亚美尼亚咖啡的制作过程和使用的器皿都与土耳其咖啡非常相似,不过在亚美尼亚可千万别这么说,因为“亚美尼亚没有土耳其咖啡!”亚美尼亚人称自己的咖啡为“Soorj”,这可能是一个拟声词,来自啜饮咖啡的声音。

因为经济不景气,亚美尼亚人很少到咖啡馆喝咖啡,比起咖啡,他们宁愿去酒馆喝酒,一小杯伏特加就可以消磨整个晚上。埃里温似乎是一个无酒不欢的城市,伏特加是人们交往的开场白,街上常有危险的醉汉寻衅。酒吧总是开在不起眼的位置——地下,在这样的空间里法律很容易失去效应。亚美尼亚人喝酒并不讲究,不像美国人已经把调酒文化搞到繁复得令人发指,在这样一个宗教国家,酒价也不便宜,也许是因为匮乏,酒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很单纯的需求。

冬季的埃里温总是大雪纷纷,我住的旅馆总共只有4个人,其中一个是正在环游世界的日本女孩Hiroka,即将去伦敦大学念历史地理学博士。Hiroka来自同样寒冷、嗜酒的札幌,到了埃里温简直就像掉进酒坛里了,不过她不像亚美尼亚人,喝酒是为了社交或打发无聊,她是真的热爱喝酒这件事。此外,Hiroka旅途中唯一的纪念品,就是从世界各地收集的咖啡壶,准备将它们全都带回日本。

早上我们—起喝咖啡,Hiroka擅长咖啡占卜,她让我将盘子盖在咖啡杯上,稍微摇晃,心中想着要占卜的问题,然后再将杯盘小心地倒扣回来,她分析我杯中的咖啡残渣,看到一支展翅的鸟,说我马上就会有好运降临。我很兴奋:“这太神了,在伊朗时我抽到一页哈菲兹的预言诗,也是在说一只鸟。”随后我们又讨论了日本俳句,“俳句通常是由十七字音组成,有时也不绝对。”她列举了小林一茶的一首:“啖秋柿,钟声何悠扬,法隆寺。”我用英文附和了一首,也刚好十七字音:“When you are sitting here,the snow comes from my window,I read the cup of coffee.”“差不多就是那样,再多加练习即可。”Hiroka一本正经地说。札幌人的冷漠我在旅行指南中早有耳闻,但Hiroka不时发出的笑声,却像是这冰冷国度里炽烈的火焰。

旅馆里的另一位住客,是在伊朗最好的大学之一Shahid Beheshti任教的医学教授,年近50,温文尔雅。埃里温的餐厅很贵,为了省钱,我们只去楼下的卷饼店和超市解决三餐。教授常在早餐时跟我分享他从超市买来的黑橄榄罐头和土耳其卷饼,劝我要多吃黑橄榄,“很有营养。”

伊朗人来亚美尼亚通常有两个目的,一是寻欢作乐,即便是苦中作乐也好;二是将这里作为通往西方世界的桥梁。教授属于后者。他在伊朗拥有最令人羡慕的职业和薪水,但依然处心积虑地准备移民美国。伊朗人要去美国实在困难重重,为此他到泰国考过雅思,在英国留了一年学,现在又到埃里温来申请美国旅游签证,准备去加州旅游一周——这几乎要花掉他两年的薪水,有了旅游签证后,才有把握申请长期留学签证,去美国读第二个博士学位,再寻求机会,以特殊技能的身份移民。不知道他决心移民的原因是否和婚姻破裂有关,或者说,婚姻破裂也是他庞大移民计划中的一步棋?“如果你真的想做—件事,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教授有些悲壮地说。

在埃里温申请美国签证通常要花上好几个月,遇到面签改期之类,还要来回折腾好几次。不过教授这段时间也没闲着,经常通宵泡在夜店,他说他并不喝酒,只是需要释放,“看别人跳舞也觉得开心。”

最终,教授如愿拿到美国签证,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埃里温。不过新住进来的一位德黑兰大学化学博士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申请到芝加哥大学的访问学者,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车来埃里温递材料,却被美国使馆拒之门外,理由是工作人员把他的申请表格弄错了,他得再坐一天一夜的车回去,并花上两个月时间重新申请和排号。博士沮丧得像个孩子,他是虔诚的穆斯林,又特别节俭,这天破例买了—瓶啤酒,喝了一半便狂躁起来,情绪有些失控。许多人活了大半辈子的愿望,竟然是逃离自己原本的生活,说来或许有些荒诞又有些可悲,但谁又不是可悲的呢?想着这个满是创伤的国度,我也失去了在咖啡馆里喝着咖啡遥望窗外海滩的心情。

作为世界大三饮料之一,咖啡和茶叶、酒一样有着错综复杂的历史,随着全球化贸易的来临,它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接受,成为—种自由的贸易品,但在某些地方,它仍然受到重重限制,不能自由地发展,所幸,在那些地方,咖啡仍然意味着—种相对自由的状态,能让人得到慰藉。

作者:丁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