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杨主任:小科员葬礼上的表演大师?


车在盘山路上攀爬。大家不时冒出一两句有头无尾的话,干巴巴硬生生的,大致是惦念牛哥的任劳任怨和热心助人。我们是去参加牛哥的葬礼。

副主任说,牛哥死的头晚,一群夜娃子从县城上空飞过,那叫声实在太凄惨,一听就知道要死人。另一位副主任接茬,牛哥前些天跑到他办公室讨烟抽,还跟他扯了两个多钟头的闲话——牛哥从来话少,这天的表现非常反常,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灵堂设在牛哥的老家,大家在路上颠久了,说说闲话解闷。

牛哥是我们县委办的会计,四十一岁,正处事业上升期。前一阵子,他还在为儿子进重点中学、妻子进社区当协管的事奔走,这下撒手人寰,初显眉目的事也随之泡汤。

牛哥大概是凌晨六点半离世的。睡前他说过要晨练,所以当卧室的灯光把牛嫂扰醒时,她并没有在意,只是不耐烦地嘟哝了一声,迷糊中,从开门声辨出他进了卫生间。当时她看了一眼窗帘缝,天色仍朦胧,又翻身继续睡去。

近八点钟,牛嫂终于睡足了,起床,推开卫生间——牛哥正躺在地上,身体蜷缩,面色发紫,纹丝不动。她吓得六神无主,惊叫着冲出门,往空荡荡的楼道里大声呼救,一位邻居闻声赶来,帮着将牛哥挪到床上。

这时牛哥早已气绝身亡,只是身体尚有余温。

人们在便坑发现了一堆完谷不化的宿便。早在几天前,牛嫂在卫生间里见过未冲净的饭粒,当时以为是儿子糟蹋粮食,没当回事。事后讲起这些,涕泪横流的她后悔得捶胸顿足。

我为牛哥感到惋惜。他是敬业模范,离世前一天还在和我一起值班,埋头整理账务,我们俩几乎没有说话。

“我们本可以给老牛办个因公殉职的。都怪我一时事多,没去盯紧那事。”作为一把手,杨主任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把脸扭向窗外,沉默。

大伙心里都明白杨主任话中的含义:由于部分同事的不配合,24小时值班室未能按期投入使用。否则的话,牛哥兴许会死在值班室里。这样一来,单位就有理由为他争取个因公殉职的荣誉了。

杨主任提出24小时值班制度,是想将本属他统管的繁琐事务分摊到各个值班领导和干部身上。大伙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致表达了反对。尽管如此,他还是力排众议建了值班室。

一位副主任从副驾驶座里探出头说,要是牛嫂能早点通知我们,大伙趁天没亮,悄悄把牛哥的尸体运到单位里,使其趴坐在书桌前,制造出熬夜工作的假象,这样申请因公殉职,肯定不成问题。

“这招妙!”我赶紧拍手叫好,借以掩饰嘴角按耐不住的笑意。

另一位副主任立即一本正经地说:“这样一来,县委会追认他为先进党员,为他开追悼会,开先进事迹学习会,全县干部争相写学习心得,何患无人记住他呢?”

“噗嗤——”驾驶员忍不住笑出声,其他人的笑声跟着一股脑儿爆发出来。车里的笑声越来越大,我感觉肚子都笑疼了,全然顾不上崎岖山路造成的剧烈颠簸。

笑声弱下来,驾驶员慢悠悠的一句话再次引爆笑声——单位还欠牛哥和我上半年的节假日值班费哩!

“哈哈哈哈……”

最后,一名副主任平息了不合时宜的欢声笑语。他语气忧郁地说:“牛哥这样太不值了!”车上顿时没了声响。

大家都明白,牛哥辛苦工作了近20年,一官半职也没捞到。

牛哥来自农村,妻子也没什么文化,家境很艰难。2004年,他从农业局借调到县委办做会计,直到2012年才得到正调。这期间,县委办的一把手换了好几茬,很多晚来的同事都成了他的领导。

牛嫂曾在单位给我们做饭,因为厨艺不佳,干了不到一年就被解雇了。牛哥那点微薄的工资,根本无法应付房贷和儿子的各种补习班开支。

为了弥补亏空,他在繁忙工作之余,还接了两个机关单位的财务活。常年累月连轴转,压垮了他的身体,经常偏头痛。加上严重的高血压,发生脑溢血这样的情况只是时间问题。

想当初,牛哥也是带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企图来到县委办的,为此,他忍受了长期借调的尴尬。然而,在县委办这种人事复杂的地方不会选边站队,勉强混口饭吃还可以,擢升就别想了。

在单位里,牛哥一贯逆来顺受,比他小两岁的女副主任常称呼他为小牛,他也笑脸相迎。工作中,牛哥严格照章办事,这点在公务接待上尤显突出,预算卡得特别紧,常引起同事们的抱怨。

某位主任曾经很赏识他,把他调到财政局任股长,为他提拔副科级铺路。可是,这位主任很快离任,牛哥一无所获,调回了县委办。

看着资历比自己浅的同事一个个高升,牛哥也动过心思。2013年夏天,他第一次走进了县委副书记的办公室。那时,我在给县委副书记当秘书,隔着玻璃屏障,我都能听出他的忐忑和惶恐。

整个谈话过程里,书记多次说错他的名字。牛哥一走,书记把我叫去细问牛哥的来历。听我说完,书记挠头自问:“我到这里三年了,怎么对这个人没有一点印象?”

书记是个爽快人,本着没有功劳有苦劳的原则,一通电话让县财政局长安排牛哥到某个偏远乡镇任财政所长。事情顺风顺水,两个月不到就走完了提名推荐、常委会讨论、张榜公示等程序。

牛哥将提拔事宜告知了乡亲父老,将县委办的工作交接完毕,整个人喜气洋洋,有些同事已经改口叫他牛所长。就在赴任前夕,县委组织部突然接到上级命令,取消了这批人事任免。

这出乌龙让他尴尬无比。稍感安慰的是,组织给这批“被取消”的干部吃了定心丸——待命,调岗任用。之后,牛哥就眼看着这批“被取消”的干部一个个被调到科级局当领导,自己毫无动静。我知道,他再也没找过书记。

没多久,同事们都清楚这事已经没有指望,聊起来,还酸几句造化弄人。倒是牛哥自己看得淡——从不抱怨单位和领导,依旧保质保量地完成本职工作。除了干会计,他还身兼后勤、机要等数职,都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活。

那天值完班后,我俩一道回家,走到楼下,他邀请我吃晚饭。我婉言谢绝。分道时,他突然叫住我,迟疑片刻后,神色困窘地走到我身边,附耳低语:有空帮我和你老板(县委副书记)提一下我的事。

这天距他升职事件发生乌龙已近一年。

我嘴上应着,根本没往心里去。身为一个普通科员,我当然清楚这事的轻重,要是提得不合适,不仅坏了他的事,还会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

农村的丧葬讲究排场。牛哥在村里没有几个亲戚,提拔的事又打了“水漂”,惹来不少议论,葬礼的人气可想而知有多低迷。

在牛哥离世的第二天,牛嫂找上门来,请求单位为他开追悼会。当时“八项规定”已出台,领导不敢触犯忌讳,觉得十分为难。牛嫂在杨主任的办公室里发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咆哮,泪眼汪汪地跑出来。杨主任追着喊她,“嫂子,别生气,嫂子……”

“我家老牛为单位贡献这么多,你们连这点忙都不肯帮!”

“我想帮,但是违反规定……”

“规矩是人定的!”牛哥妻子拂袖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杨主任悻悻然折回自己的办公室。

那一整天,杨主任愁眉苦脸,大伙都等着看他如何收场。临下班时,他突然通知组织全体干部职工开会,动员大家去参加牛哥的葬礼,并强调一个都不能少。杨主任在台上好几次挥着拳头喊,兄弟有难,我们要挺身而出!

为避免触犯规定,杨主任让大家分批次分时段乘私家车去牛哥家吊唁,不鸣炮也不挂横幅。因为是县委副书记的秘书,我有幸跟主任们同乘一辆车作为先头部队出发。

很多同事已料到,散兵游勇式出现定会引起牛哥家人的不悦,便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事实确实如此,当我们抵达时,牛哥家人的反应异常冷漠,连基本的寒暄都没有。他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坐在院子里抽旱烟,没有起身迎接我们。主任们和他说话,他也吐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我估摸着这下得尴尬散场了,可杨主任却没事人一样,吩咐我们打开带来的那两个花圈。

我和驾驶员同事撑开花圈时,被吓了一跳——那上面分别印着县委书记和县委副书记的大名。这是我到县委办工作以来,头一遭看见县委领导为普通职工送花圈。当然,为了规避八项规定,名字的前面并没有标明职务。

杨主任指着花圈逐一介绍,“这是县委副书记送的,这是县委书记送的,书记今天去省里开会了,不然一定会来的。”

牛哥的老父亲倏地站起来,不住地鞠躬,“多谢领导关心,多谢领导关心……”说着感谢,眼角流出泪来。

我们七嘴八舌说了几句安慰话后,走进冷清的灵堂里嗑瓜子。村里来帮忙的人寥寥无几。牛嫂一边复述牛哥去世的经过,一边为我们张罗饭菜。牛哥的父亲站在花圈前,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县委书记的花圈,口里不断呢喃着什么,很久才离开。

起筷时,我们去请牛哥的父亲来共餐,却发现他领着两位村民走进院子里,逐一指着花圈介绍——这是县委副书记送的,这是县委书记送的,书记今天去省里开会了,不然一定会来。

两位村民朝牛哥的父亲投以艳羡的目光,好奇地往花圈瞅了一阵才离开。紧接着,村民们陆续赶来,不少人还打听起县委书记在哪里。原来以讹传讹,这些少出山门的乡民都以为是县委书记亲自送花圈来了。

每来一波人,牛哥的父亲便把他们带到花圈前,不厌其烦地一一介绍,“这是县委副书记送的,这是县委书记送的,书记今天去省里开会了”。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骄傲。

村民们一边观赏花圈,一边朝我们投来敬畏的目光。部分人看完花圈后离开了,更多人则留下来帮忙,萧条的灵堂很快变得热闹起来。

酒足饭饱,杨主任瞟了一眼手表,示意我们离开,好让下一波同事来吊唁。回县城的路上,大家对花圈之事交头接耳。

酒后满脸通红的杨主任突然干咳一声,郑重其事地宣布:“回去后,大家别再提送花圈的事。”

没人吱声。

其实,杨主任并不需要提醒。与全县经济发展的大事相比,牛哥的死又算得了什么。谁会无聊到把这等“小事”拿到县委书记的面前去说?更何况,除了贴身秘书,一般人哪里有机会接近县委书记。

一位副主任打破沉默:“你们注意没,牛哥的父亲还当真以为那花圈是书记送的哩。”

杨主任神情得意地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怎么样,这招受用吧?”

另一位年纪颇大、退居二线的副主任笑道:“戏,演得真像。”

坐在车里,我心里空落落的。在县委办里,工于算计的人屡屡进入县委书记的用人视野里,牛哥这种老实巴交埋头干事的人,书记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他们不会知道今天自己又少了一位称职下属。

我想起了牛哥呈给县委副书记的那份简历,它和一堆废纸静静地躺在书柜的最底格,积满了灰尘。专业技术职务一栏上写着:农业技术员。这是农业系统的最低职称。

作者杨诚,现为公务员

本文编辑|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