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长平之战,有很多人从后勤的角度质疑此战规模,认为以古代农业国的运输能力不可能做到让几十万大军聚集在前线。这个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们还是应该结合历史背景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大多数人都认为秦国是劳师远袭,而赵国从滏口陉运粮到迁徙也很费力。他们对后勤的认识,恐怕仅限于把粮草武器从咸阳和邯郸直接运到长平,并且以为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年。这与秦赵两国组织战争的实际情况是不符的。
众所周知,战国七雄的郡县制是数百年诸侯混战的产物。早期诸侯只在首都圈(“国”)设常备军,这些兵马被称为“×师”。而国都以外的四野没有常备军,战时征发“野人”(非首都农民)部队被记作“×人”。他们和“×师”里做后勤杂役的厮徒负养之人都不算“人”,所以不被计入总兵力。由于战争扩大,春秋诸侯纷纷在新地盘置县设郡。
后来战国诸侯不再分国野,京师人和边疆人一样是国家编户民,法律上一视同仁。昔日的野人部队也转化为郡县常备军。秦赵魏等国纷纷把京师的军事组织复制到各个边郡。此时的郡已经发展为类似波斯、马其顿、罗马行省的有独立对外作战能力的军区。
在这个背景下,七雄混战时并不每次都是从首都发兵。规模较小的战争通常由一郡完成,较大的战争有时候主要由相邻的几个郡联手出击。比如,战国前期的魏国凭借西河郡压制了秦国,战国晚期的赵国以雁门郡和代郡的军力大破杀匈奴。《史记·六国年表》:“秦王政十二年,发四郡兵助魏击楚。”京师锐卒只是征伐军的一部分,且只有在战争规模特别大的时候才大量投入。比如赵武灵王灭中山时动用了京师的中军、右军、左军和北方边郡的胡代之兵。
秦赵两国在长平投入的大军,也是京师军和多个边郡军结合而成的。两军的粮草兵器有三个来源:战场附近各郡县多年积蓄的库存、两年多的新生产成果、后方转输的物资。只考虑最后一项是脱离实际的。
先来看看长平战场的周边环境。现代发掘的长平古战场遗址覆盖了方圆40多公里的范围。据清乾隆《高平县志》载:“城之左右沿山,南北五十里,东西二十余里,悉秦,赵故垒。”由此可见此战规模之大。而这场大战发生在今山西晋城市下属的县级市高平市,在古代属于上党郡。上党郡的东面是赵国邯郸首都圈、北面是赵太原郡、南面是被秦占去一半的河内郡、西面是秦河东郡。这四个地理单元是争夺上党的关键,在三家分晋前连同上党之地都属于春秋时晋国的主体部分。
对照今天的行政区划,秦河内正好是今河南焦作市和济源市一带,白起迫降的野王就在焦作市地区;河东郡相当于山西运城市和临汾市两个地级市之和。河内拥有轵、温、野王等都会,目前均为秦土。河东是半个魏国,又是前晋国的首都圈,有安邑、平阳、杨、绛县等都会。而长平以北是今山西长治市是上党的腹心地区,其地盘囊括了长子、屯留、铜鞮、涅县、襄垣、潞县、余吾、壶关等县构成的城邑群,相当于半个韩国的资源。
上党、河东、河内直到汉时仍以农商发达、人口稠密著称。三者均有支持十万人以上级别战争的能力,对长平前线有着最直接的影响。从晋国时代到战国前期,韩赵两国在今山西长治市地区反复拉锯,双方在百余年战争中不断在前线增设城邑、囤积粮草甲兵,在这片城邑群里积累了大量物资。韩国直到战国后期才彻底吞并整个上党,所以上党民对赵国的亲近感很高。廉颇大军刚进驻长平时,主要是靠长治市城邑群的仓府、田野和兵器作坊来供给军需。赵军不断增兵,从后方输送更多的辎重补充上党中转站。
秦国的备战更为复杂些。白起等将从秦昭王四十三年至四十五年,夺取了今山西临汾市与河南焦作市地区,强化了原有河东、河内二郡的力量。这两地至今是重要的产粮基地,离长平也不远,对后来保障秦军战斗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后来左庶长王龁发兵攻上党,上党吏民都逃到了长平。秦军趁势控制了长平到野王之间的重镇——高都(今山西晋城市)。秦军至此打通了河东与河内向长平军提供支援的生命线。后来秦昭王征发15岁以上男子前往长平,就是从野王出发,走太行陉北上,经过高都休整补充后再进入长平。
前面说河东、河内、上党的城邑群都能支持十万人以上级别的战争,但长平之战无论实际兵力多少,都超过了这三地的承受能力。扣除这部分资源后,决定胜负的就是秦赵两国能把多少军需投放到长平。跟大家的直觉和印象不同,秦国后方离长平远,但转输效率大大高于赵国。
春秋时秦穆公曾经给晋惠公输送过救济粮,运输船队在关中西部的雍城和位于山西冀城县一带的绛都往返。因为船队多到首尾相连,史称泛舟之役。秦国关中向河东郡转输主要是走这条水路,比陆路多快好省。而临汾的运粮船队同样直达绛县。真正需要路上运输的只是绛县到长平这一段路。
至于河内的野王,承接的是来自秦国在关外郡县的转输。从河外重镇宜阳、新城向野王输送甲兵粮草,船队可分别从洛河与伊河顺流而下,通过著名的孟津渡口上岸,不远就能抵达野王。更外围的秦南阳郡、汉中郡、南郡有发达的水网连通。三郡把粮草先以船队集中到南阳治所宛县,再改由陆路转送到宜阳、新城,就打通了这条补给线。野王到长平的陆路距离是最短的,转输途中的消耗只有邯郸到长平的几分之一。
邯郸的增援走滏口陉穿越太行山脉,先抵达长治城邑群,再送到长平军营。太原郡的增援则从今山西太原市、晋中市南下,也是先在长治城邑群入库。两个方向的运输全程只能走陆路(滏口陉有潞河,但第三阶梯上第二阶梯爬坡太吃力了),而且比秦军的两条路上补给线更长。这就加剧了赵粮的消耗速度,降低了囤积效率。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秦国先花了两年多时间往绛县、野王两个后勤中转站拼命囤积物资。不排除向倒霉的两周征用甲与粟的可能性,因为路过周地的强国都这么做。在这两年中,秦赵不光是从后方转输,长平周边的三个城邑群也不可能停止生产粮食和制造甲兵。秦国做好各项准备后,才让王龁在两军相持的第三年对赵军发起进攻。
很多人关心的劳动力脱产问题,在相持的前两年其实并不会特别夸张。秦国征发徭役的时候总是尽可能避开农忙。发动战争大多是从秋九月农闲时发兵,在次年正月结束战斗。尽量把战争控制在五个月以内。二月至八月重农,九月至正月主战,是秦国组织战争的常规节奏。当然战况进展有时难料,就会出现旷日持久的鏖战。耽误生产是必然的,闹荒了就靠积蓄的粮食挺过去。战国七雄平时拼命在各个兵家必争之地囤积“粟支数年”的粮草,就是为了防备这种一两年无法正常生产的极端情况。例如秦末著名的敖仓,成为决定楚汉胜负的一个关键因素。
九月发兵是因为五谷入库、冬小麦已经种完,赋税全部收齐,国库最有钱,而且国人不打仗也会组织大规模军事演习。正月罢兵的考虑是把战时征发的大量预备役散回乡里,为春二月最紧张的“种时二旬”做准备。秦国另一个农忙的时间点是夏四月第二十日前的“治苗时二旬”。秦司空律规定,这两个时节都要让服徭役者回家务农。
王龁击上党韩军的具体时间不详,按理说应该是在种时二旬后才大兴兵的。他在四月发兵击赵,可能会影响河东、河内甚至关中的治苗时二旬(很多男人在前线)。但由于上党吏民迅速溃败,急匆匆逃到廉颇的长平军营,就让秦军夺取了这两年积攒的部分物资。更重要的是,秦军在五月能从新占地盘上拿到成熟的冬小麦来补充自己,稍微缓解一下后勤压力,给赵国制造更多后勤压力。
总之,秦赵双雄都是经过两年多的储备才囤积了足够数十万众使用的粮草和兵器。然后才在决战阶段大兴兵,展开长达六个月的殊死较量。所谓的战争持续三年,实际上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假如只是十万之师级别的战争,根本用不了如此漫长的备战时间。因为这个级别的战争,秦赵已经打了好几次。白起上次出现在长平附近,就是拔赵光狼城并斩首二万赵上党军,赵军参战兵力应当不下十万。廉颇为什么要求在长平增加那么多兵力,也与赵军昔日的惨痛教训有关。
事实证明,组织数十万人在千里之外打仗,对秦赵两国的负担都太大了。赵国先被拖垮,最终输掉了战争。秦昭王亲自去河内郡各赐民爵一级,征发15岁以上的河内男子增援长平军。这个榨干河内郡战争潜力的紧急措施,恰恰是因为关中已经闹饥荒,胜兵者再多也投送不到前线。只有离前线最近的河内郡可以不计后果地榨一榨(里面本来也有大量新投降的故韩民)。长平之战的代价就是人口密集、经济繁荣的河东、河内、上党三郡被打穷打烂了,过了很多年才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