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闲事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什么才是北美的“社区标准”?

你不知道的社区规则

笔者几年前曾写过一篇短文,揶揄加拿大“只有华人社团,没有华人社区”,竟引发了广泛共鸣,许多当地华人附和称,尽管当地一些华人政治家、侨领和名人动辄将“华人社区”挂在嘴上,但实际上离北美的“社区标准”相差甚远。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什么才是北美的“社区标准”?

社区有形也无形

在中国,社区更多体现为一个有形的实体,是一个有边界、有范围,甚至有被冠以“基层居民自治”名目的简单行政管理机构、人员的“准基层行政单位”,在很多城市里,“XX社区”基本上相当于昔日“XX居委会”的范畴,而在另一些地方,“社区”往往和“小区”、“楼盘”的概念相重叠。

北美的情况则和中国差异很大,社区既可以指有形的,也可以指无形的。

大多数北美城市(包括像温哥华这样相当大的城市),居民仍然多住在独门独院的独立屋中,城市屋(中国人称的“联排别墅”)和公寓也以小单位居多,因此类似国内“小区”这样“棱角分明”的社区概念,在这些北美城市里是不存在的。对于一个普通北美人而言,所谓“社区”,是指一个可以基本“自成体系”的范畴,在这个范畴里有小学、中学(北美公立中小学实行学区制,就近入学),有基本的活动中心(社区图书馆和活动中心、运动休闲场地),有最基本的商业设施(北美商业用房和住宅是严格区分的,“破墙开店”除非建房时就申请否则几乎不可能,因此几乎所有商业经营场所都设在大大小小的“商圈”里,一个社区至少要有一个“商圈”),如果有宗教信徒,那还要有举行宗教活动的场所。

当然,社区的最基本组成元素是社区居民,一个被认为较“舒适”的社区,居民之间应该至少“眼熟”,在街上偶遇会互道问候,如果有空甚至会驻足闲聊几句——不过也有北美人觉得这并不重要,在一些“自来熟”的城市(如温哥华),市中心以外几乎所有人在街头与他人偶遇都会打招呼(有人开玩笑说这是因为街头行人实在太少,难得遇见一位就有同类之感),而在纽约、多伦多这样的超大型城市,即便同住一幢楼的邻居也未必相互认识,更不用说打招呼了。

北美也有许多以公寓为主构成的社区,有些公寓本身拥有相对完善的“体系”,比如一座或几座公寓会设立一个会所,里面活动中心甚至游泳池一应俱全,附近有中小学,公寓裙楼有商业网点……几幢塔楼就可以构成一个界限分明、功能齐备的社区。

北美的社区不论是公寓型的,还是以独立屋为主构成的,都不存在管理机构或管理人员。美国和加拿大都是联邦制国家,从联邦到市镇有三级议员,但不论哪一级议员的选区都不完全和社区界线重合(一般联邦、省/州议员选区比社区大得多或包含几个社区,而市镇一级很多地方是“打包选举”,并没有明确的选区范畴),且议员们虽设有“选区办公室”,却只负责搜集民意向所属议会反映,在必要时开具诸如学生推荐信之类证明材料,以及在选举期间组织各类选举和助选活动,他们的存在构成了社区的一部分,但并不是什么“社区领导”。公寓及部分城市屋(北美所谓“共管住房”)有业主委员会,但他们只负责与物业公司打交道,并不参与社区日常事务。大部分公寓都有门禁设施,有些甚至有类似中国小区的围墙,但几乎都不设传达室和专职管理员——北美的人工太贵了。

正因如此,北美的社区界限是模糊游移的,如果住在紧靠商圈、小学或社区活动中心的人家,会很清楚自己属于哪一个社区,否则就会变成“社区摇摆人”,热衷社区活动的会两头赶场子,反之则摆出一副两不相干的脸孔。

一个北美社区更重要的,是要有“社区的声音和性格”,这个社区应该能在本地政治生活、市政服务、建设规划、教育、文化发展等民生攸关的方方面面,发出一种“合声”,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社区合力”,仅凭这种合声、合力,就可轻易将此社区与彼社区区分开来。笔者当初之所以揶揄“华人社区”是“有社团而无社区”,正是憾于当时加拿大华人聚居区空有许多社团、侨领,却形不成这种合声、合力,而发出的无奈之声。

社区的黏合剂

在一个北美社区里,什么才是黏合剂——或换言之,社区里的哪类设施可以最大限度的将崇尚个性、自由和私密空间的北美社区居民聚拢起来?

一些朋友一口咬定是教堂,在他们看来,教堂把众多社区家庭凝合成一个大家庭,许多社区互助活动是在教堂里组织或完成的,教堂的神父、牧师有权给社区里的孩子开各种推荐信,有资格开证明(因此有些非教徒朋友开玩笑认为,家庭医生诊所才是社区的黏合剂,因为神父的这些特权,家庭医生也同样拥有),而且教堂的活动是最频繁的,一周七天除了星期天几乎都不闲着,“总有一款适合你”,有人甚至指出,不少家庭的日程表,就是围绕着教堂活动日程表编列的。

也有些社区居民觉得是社区活动中心,因为较重要的社区活动几乎都在社区活动中心举行,那里有很多免费或低收费的服务和娱乐项目,有适合各种年龄人士的兴趣班和活动,有可以免费或低价租用的场地、设施,三级政府的大人物或各界名流来访,往往也会优先选择在社区活动中心亮相。

但这两种说法都有其讲不通的地方:在北美,随着文化水平的提高,非教徒或“泛教徒”(理论上是教徒但并不严格遵循教规生活)比例越来越大,且美国和加拿大都是移民国家,一个社区里往往有多个宗教和教派,教徒与非教徒、此教徒与彼教徒间和睦相处一般是没问题的,然而终究多少有些“畛域之别”,说教堂是黏合剂,其实是很勉强的(有意思的是亚裔新移民对教堂、教会的归属感要强得多,这常常是因为初来乍到的他们需要在教会“抱团取暖”,而北美教会往往带有较社区更强烈的族裔色彩);至于活动中心倒没这方面问题,但除了一些大型活动,一般而言社区居民在活动中心也是“各玩各的”较多,相互“串门”较少。

真正毫无争议的社区黏合剂,是社区里的公立中小学。

公立中小学是社区中几乎任何一个家庭都必须与之密切交集,且又全无宗教、种族等隔阂的场所,一所学校、一个班级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由于是就近入学,他们既是同学、同学家长,又是几分钟就能走到的邻居。北美公立中小学经常会组织活动、召开家长会,不同族裔、教派的家庭自然而然便相互熟识、交集。北美中小学是没有围墙和校园的,中小学的体育设施往往同时也是社区的体育设施,学生放学很早(下午2-3点),低年级学生又必须家长全程接送,放学后家长往往会带着孩子在教学楼边的体育设施玩一会,孩子们一起玩,家长便在边上谈天说地,很快便会熟络起来。许多社会学家称“社区学校是多元文化最好的凝聚点”,通过学校这个“黏合剂”,许多社区功能都可以较为顺利地发散:社区慈善活动或募捐,很多时候是借助学校家长会发起的;一些家长通过这一“黏合剂”为自己孩子找到合适的课后班或辅导老师;社区所在选区的选举,投票点也会选择在社区学校……笔者刚搬到加拿大卑诗省素里市一个社区时,见隔壁邻居大妈(香港裔华人)每天早晚都带着7、8个肤色各异的孩子上学、放学,觉得很诧异,一问才知道除了一个是自己外孙女外,其他都是左邻右舍的孩子,彼此都是在学校熟识起来的,那些孩子家长是双职工,上班太早,下班又不能及时赶回,北美学校又不允许低年级孩子自己回家或长时间留在学校,于是就由她这位全职家庭妇女一并接回。笔者熟悉的一位房地产经纪因工作时间灵活,经常在下午放学后带自己儿子和其他四五个孩子一起去上滑冰课,那几个孩子都是他儿子的同学,彼此间的黏合剂同样是学校。

在某种程度上,“黏合剂”决定着社区的“性格”和“档次”,虽然在华人大量到来前,北美并没有“学区房”之类明确的概念,但当地人也普遍承认,“高尚社区”或“草根社区”,从学校生源、家长构成便一目了然。

闲事的管与不管

许多国内朋友都知道北美是重视个人及家庭隐私的地方,社区里的邻居就算再怎么熟,有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比如不能随便打听对方家庭人口、婚姻状况(这可不是开玩笑,北美很多生活了一辈子从未“出轨”、儿孙满堂的“夫妻”,其实一直是同居关系)、收入情况,以及成年人的年龄等,不能主动询问对方的宗教信仰(当然有些时候对方会主动告诉您),还有就是不能随便踏入别人家的前院(为什么单说前院?因为北美独立屋的前院大多数虽然叫“院”却只是一片草地或硬地,并没有真正的围墙,笔者现在的住处就是这样),因为那里是私人场合。在北美,社区邻里间除非约好,一般不会贸然串门,会先设法联系一下;如果赴约上门,通常会特意迟到3-5分钟(而非如商务约会那样特意早到3-5分钟),以免主人尚未收拾利索而发生尴尬。

社区居民间大多数时候是“你好我也好”的,独立屋住得近的,自家做点心觉得不错,会特意多做一份,在院子里喊一嗓子然后给邻居家送过去,每人自带一个菜的potluck聚餐,则更是北美社区聚会的“保留节目”,加拿大人酷爱烧烤、野营,逢节假日几个家庭外出,孩子们一起疯,大人们谈天说地或钓鱼、泛舟,也是其乐融融的一件事。北美人比中国人更喜欢“团购”,坐邮轮、参加旅行团都不例外,社区邻居间往往是“组团”的首选。

但碰上一些所谓“该管的闲事”就不好办了,社区之所以是社区,可不光是“不管闲事”就能做到的,社区还有“多管闲事”的另一面。

前几年曾有件轰动北美的事,多伦多一个社区里住了户越南裔居民,因不堪浣熊屡屡“入侵”,弄得家里狼藉一片,就找准机会逮住浣熊打了个半死,没想到被社区邻居看见,居然举牌抗议,要这户越南裔居民“善待浣熊否则最好搬走”,社区邻里间的口水仗一直打到民事法庭,最终占上风的是“善待浣熊派”的邻居们。

笔者家里前几年也常闹浣熊,少时一只,最多一次竟有6只,偷东西、翻箱倒柜倒也罢了,当时大儿子不过4岁,小儿子还不满周岁,万一咬到孩子那该怎么办?没奈何,只好拿起钉耙铁锹把它们驱逐出去,没料想隔壁邻居是一对西人警察夫妇,见我手执凶器耀武扬威,便大声制止曰“要劝离,不能虐待动物”,那位看上去很斯文的女警甚至扬言“敢打就抓人”。无可奈何的笔者只得住手,翌日夜半浣熊又来,这次只有两只,吃一堑长一智的笔者索性捉住它们,随手扔过院墙,扔去警察家中,天亮后警察夫妇见满院狼藉不免长吁短叹,只得花钱请来专业捉浣熊公司,将这一窝瘟神远远“请”去荒郊野外了事。

如果是公寓之类“共管”社区,麻烦就会更大些,有的公寓有明文公约,列名诸如不让养超过尺寸的狗,不允许带幼儿居住,等等,也还罢了,更多时候榜无明禁,但实际上却有很多禁忌,在北美这些年,笔者听到过有公寓住户因未成年孩子“动静太大”被上下楼邻居投诉,最终裁定卖房搬家的,甚至还有因做饭“发出奇怪味道”而遭投诉,最终不得不退租了事的。

北美人被戏称为“最好管是非的一族”,华人认为可以管的闲事(如对方年龄收入之类)他们默认不能问、不能管,而华人认为纯属“家务事”的一些事,他们却会毫不犹豫地去管,比如家暴,在北美社区绝对是“零容忍”,一旦怀疑邻居家存在针对妇女、儿童的家暴,打电话报警几乎是必定会发生的事。笔者有一次正给儿子洗澡,突然敲门闯进4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上来不由分说把我一家三口(那时还没有小儿子)分开问话,问明“确非家暴”才道歉离去,后来才知道,前面“浣熊事件”提到的那对警察邻居听到我儿子嫌洗澡水太热的大嗓门,误以为“浣熊杀手”(也就是本人)正在对幼童施暴,便随手拨打了“911”。

加拿大是工业化国家中对酒控制最严的,公园、沙滩之类其它国家野餐常见的喝啤酒休闲场合,都是绝对禁止喝酒的,但良辰美景,高朋相对,总有人忍不住要喝上一两口,有一次在社区附近的公园和一些朋友野餐,有人带来一箱罐装啤酒,刚打开喝了几口,便杀来一群警察查问,幸亏大家都要开车,带来的是可以在公开场合引用的无酒精啤酒,才免了一番麻烦。事后有“老法师”笑道,这种情况在加拿大社区活动中是常见的,或许管闲事报警的,就是偶尔从你们聚会场所不经意路过的一位社区“路人甲”。

当然“管闲事”在很多时候是“正能量”,对妇女儿童的保护且不去说,社区环境、市政建设等也要感激这种“社区管闲事精神”,笔者以前住的加拿大列治文市某社区,省府、市府曾打算将一个所谓“毒品安全注射屋”安置在那里,社区各族裔居民闻讯后就在当年华裔中秋联谊会上发起联署情愿,最终成功地让这个“注射屋”远离了本社区。

社区的老化

北美许多社区都面临“老化”的烦恼。

美国和加拿大许多城市都步入老龄化阶段,尤其一些中低档公寓住的几乎都是老年人,他们的子女大多分宅另住,一年难得来探望几次,许多老人不得不养狗养猫为伴。

“老化”不仅让社区丧失了许多应有的活力,也带来不少无形的压力,如老年人独处容易引发火灾或出现危险,一旦殃及池鱼后果不堪设想(笔者已目睹过几次因老年人突发疾病或年老忘事导致火灾的惨剧,其中一次烧毁了整幢4层公租公寓,导致上百户居民几个月无家可归)。


此外,“老化”导致家庭医生“供不应求”,公立中小学却招生不足,在一些北美社区,因“老化”一些中小学不得不关停并转以节约资源,不少社会学家感慨称,这是“对社区最沉重的打击”——如前所述,公立中小学是社区的黏合剂,一旦黏合剂失效,社区的凝聚力也便损失殆尽了。

“老化”对于许多社区居民而言,还意味着老邻居的纷纷消失:北美不流行“养儿防老”,独立屋打理困难,对老年人而言往往力不从心,许多当地老人会选择卖掉独立屋,搬到老年公寓或养老院度过余生,在此之前会张贴公告,进行一次“车库拍卖”,把难以带走的各种家什、纪念品以很低廉的价格卖掉,拍卖的过程同时也是左邻右舍依依惜别的过程,笔者搬到现住社区后认识的第一家邻居——原住在笔者紧邻北侧的一位教大提琴的西人老太太,前年就在一次“轰轰烈烈”的“车库拍卖”后告别社区,搬去维多利亚岛上养老,笔者花4加元买下的她一只古色古香小花瓶,此刻正安放在家中客厅的装饰柜里。

作者:陶短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