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好比演剧,地理就是舞台”?白居易眼中的长安城是什么样

长安古意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这是白居易俯瞰长安远景的名句。而在诗人卢照邻的笔下—“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从通衢大道开始,而终于飞来飞去袭人衣裾的南山桂花,《长安古意》细致入微,似手卷徐徐铺展,读来别有一番风味。在诗人笔下,长安城犹如一位衣锦日行的少年,画阁楼前的莺燕,主第侯家的豪气干云,都曾经让他流连不去;而在其历尽了人生况味之后,与之相伴终老的,只有寂寥居处的一床诗书而已。

卢照邻是初唐人。此时的长安,在隋大兴城的基础上已逐渐展露丰颜,如日初升,光耀随后。但在周遭繁华云开之际,诗人抒写的却是历史日薄西山的苍凉与人生无法言明的宿命。他穿梭于人与城、时间与空间、盛开与落寞的交织转变之中,种种线索的融合,使得《古意》映照出诗人明灭不定的一脉思绪。

他在长安城看到了什么?昆明池上的烟波想必是卢照邻眼中曾经的风景。

汉武帝时穿凿引流的这一大湖泊,位于长安城西,有渔蒲之利,有风光之美。或许正缘于此,安乐公主就曾经恃宠,向父亲唐中宗奏请昆明池以为汤沐。据史料记载,中宗没有同意,回复说:“自前代已来,不以与人。”于是,这位天之娇女大役人徒,竟在长安城西南郊外,另外兴造一池,名为定昆,“定,言可抗订之也”,俨然与昆明池一分高下的意思。

安乐公主是中宗与韦后最小的女儿,因出生于远赴房州的路上以布包裹,而得名李裹儿。据说她姿质聪慧,貌美如花,格外得到父皇母后的宠爱。唐代笔记有云,中宗景龙年间“妃主家竞为奢侈,驸马杨慎交、武崇训,至油洒地以筑球场”(《隋唐嘉话》)。武崇训为武三思之子,正是安乐公主的第一任夫婿。如果说为了马球场上驰骋往来如电,泼油洒地已属奢侈之举,那么安乐公主兴造定昆池,则绝对是当时无人企及的大手笔—《景龙文馆记》记载,安乐公主的西庄在京城西延平门外二十里,直抵南山,“司农卿赵履温种植、将作大匠杨务廉引流凿沼,延袤十数里,时号定昆池”。由司农、将作二臣亲自监督花木种植和流水景观的设计施工,不难想见安乐公主的皇家园林之水准!据史料记载,司农卿赵履温在设计上以石相累,山石形貌毕肖华山,而其间峰回路折,曲径通幽,有飞阁步檐,斜桥磴道,并以锦绣装饰,描画丹青,点缀珠玉,不一而足。他还设计了九曲流杯池,作石莲花台,清泉汩汩从台中流出,穷天下之秀美……唐人有诗赞曰:“刻凤蟠螭凌桂邸,穿池叠石写蓬壶”,“掩映雕窗交极浦,参差绣户绕回塘”,皆是对于这一豪宅风光的真实写照。

公元七0九年仲秋,中宗游安乐公主西庄,幸定昆池,随从的十余位侍臣均有赋诗,中宗亲自作序。这些侍臣,大多为修文馆学士。据《新唐书》记载,景龙二年四月,修文馆增设,计有大学士四员,学士八员,直学士十二员,以象征四时、八节和十二月,凡天子有所游宴聚会,只有宰相和学士能得以相随。譬如春天聚于梨园,并在渭水边祓除,中宗赐给学士们细柳圈以祛除疠气;夏天宴于葡萄园,赐樱桃;秋天登慈恩寺塔,学士们献菊花酒称寿;冬天众人随驾上骊山,赐浴汤池……中宗每有所感即赋诗,学士们也都应制相和。《景龙文馆记》里,就描绘了春花秋月之间,君臣游宴赏玩、笔墨酬唱,好一派相乐无间的画面。这其中作为四大学士之一的宗楚客,即在定昆池畔写下了这首《奉和幸安乐公主山庄应制》:

玉楼银榜枕严城,翠盖红旂列禁营。

日映层岩图画色,风摇杂树管弦声。

水边重阁含飞动,云里孤峰类削成。

幸睹八龙游阆苑,无劳万里访蓬瀛。

侍驾随游的荣幸,让眼前登峰造极的山池美景增添了更加耀目的光辉,诗中对于安乐公主山庄的赞美,显然出自宗楚客的歆羡,更何况,他本人的居所就极其精致华美呢。

唐代张所撰笔记《朝野佥载》中说:“宗楚客造一新宅成,皆是文柏为梁,沉香和红粉以泥壁,开门则香气蓬勃。磨文石为阶砌及地,着吉莫靴者,行则仰仆。”看来,宗楚客的宅子花费了不少心血,不仅以花纹美丽的柏木作为房梁,更在粉墙的材料中加入沉香木屑,推门而入,只觉满室馨香扑面。而更有甚者,是将各色花纹的石料打磨后用来砌地面和台阶,光滑无比,以至于穿着“吉莫靴”的人走在上面便会前仰后合。仅仅一座官员私宅,竟能惹得权倾一时的太平公主感叹:“看他的起居住处,我们真是白活了!”可以想象其中的精美奢华。不过,也正因为这违规的住宅及其背后追出的巨额赃款,宗楚客兄弟曾被流放南方。但在中宗时期,他被召回朝堂,才能有这些伴驾同游的诗作存世。

宗楚客另外还作有一首《侍宴安乐公主新宅应制》,应该指的是安乐公主在武三思父子被杀后,二嫁武延秀,从原来武三思父子的旧居搬入金城坊的新宅。传记里说这处宅落“穷极壮丽,帑藏为之空竭”,花费不计其数。再联系城外西庄定昆池的开凿也都是公主以“自家财”完成,可见安乐资产之雄厚。她这些看似取之无竭、用之不尽的金银珍宝,与朝廷卖官鬻爵的风气大有关系。曾在武周时期任监察御史的张,就这样总结形容过当时的官场现象:

选司考练,总是假手冒名,势家嘱请。手不把笔,即送东司;眼不识文,被举南馆。正员不足,权补试、摄、检校之官。贿货纵横,赃污狼藉。流外行署,钱多即留。或帖司助曹,或员外行案。更有挽郎、辇脚、营田、当屯,无尺寸功夫,并优与处分。皆不事学问,唯求财贿。

目不识丁也没关系,只要纳财,“钱多即留”!考试时有冒名顶替的枪手,更重要的是背后有“势家嘱请”,说的就是受人钱财,与人方便,权力与金钱的交易比比皆在,学识、才能,不过是个幌子,有没有都不打紧。这里提到的势家,正如史传里的安乐公主,“侯王柄臣多出其门”,指的是她利用父皇的宠爱,直接干涉朝廷臣相的人选。有例子说安乐她常常自己拟了诏书,却将前面具体内容的部分遮去,直接让中宗签“可”,不明就里的中宗居然也大笔一挥,笑着从了!这也就难怪当她曾提出要皇太女的封号时,臣子魏元忠上谏说不行,安乐公主满脸不屑:“元忠不过是个山东木强,怎么够格讨论国事!”木强的意思是嘲笑他榆木脑袋,不开化吧。她还搬出祖母武则天来,说:“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不可乎?”根正苗红的皇家公主,有何不可!值得特别说明的是,她与太平等七位公主也都同太子诸王一样开府,下设官属。而安乐府的官员尤其泛滥,都是些猥琐不堪的贩夫屠户交了大笔钱财,买个官儿做做!这种私下授予的官职,不同于中书省黄纸朱笔敕封的,因为以墨敕斜封授之,所以人称斜封官。如此这般,别说“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那些让人无比羡慕的山光水色、画栋雕梁,其花费的“库钱百万亿”巨额财产来路也就明了了……

不是没有人对安乐的行径指摘批评。还在相随中宗游览定昆池时,一众学士捧心赞美只怕来不及,而黄门侍郎李日知却写诗曰:“但愿暂思居者逸,无使时传作者劳。”言语之中,直指安乐公主大兴土木,劳人伤财的罪过。面对如日中天的公主,这番勇气真有惊人之处!等到日后睿宗登位,他都忍不住说:“朕当时亦不敢言,非卿忠正,何能如此!”于是拜李日知为侍中。所谓无欲则刚,李日知的耿直激切,大概也正来自他对身外之物的淡泊心境吧。甚至在他被提拔为侍中一职后,就频频上书乞求告老还乡,睿宗不得已准了。回到曲江池边的家中,他开始打点行装,打算搬离居处,这让事先完全不知情的夫人大吃一惊:“家室屡空,子弟名宦未立,何为辞职也?”看来,为官一日,就有为子孙牟福利、为家庭聚敛财富的重担在身,古往今来,这是多少人的共识……李日知回答说:“书生至此已过分,人情无厌,若恣其心,是无止足也。”警惕不断膨胀的欲望,主动请辞,搬离居所,来打消人心不知餍足的可能性,书生本色的李日知难怪会对安乐公主的豪华山庄看不下去。

当然,朝廷之中有勇气和想法的,不止他一人。景龙年间任左拾遗的辛替否,看到安乐公主弃故宅,筑新第,奢侈过度,另外还占民居、大建安乐佛寺,以致公私府库空虚,于是上书中宗,以情动之。他指出中宗对安乐公主“选贤嫁之、设官辅之、倾府库以赐之、壮第观以居之、广池籞以嬉之”,如此种种,本出于爱女之心,却造成国家财富的大量耗费、政治机制的不断腐蚀,以及最终人心的背离,并担心长此以往的后果:“臣闻君以人为本,本固则邦宁,邦宁则陛下夫妇母子长相保也。”可惜,中宗没有采纳辛替否以人为本的谏言,安乐寺的兴建依旧大张旗鼓地进行。此后中宗一夜暴卒,继以韦后、安乐公主一干政治人马的粉身碎骨,好像都印证了辛拾遗的进谏。或许这一幕历史惨剧让人印象太过于深刻,甚至于在中宗的兄弟睿宗即位后,想为自己入道的女儿金仙、玉真二公主营建道观时,辛替否仍不忘搬出前朝安乐公主的例子,来加以劝诫:“往者和帝之怜悖逆也,宗晋卿劝为第宅,赵履温劝为园亭,工徒未息,义兵交驰,亭不得游,宅不得息,信邪僻之说,成骨肉之刑,陛下所见也。”言中之意,指睿宗不可重蹈往日覆辙。

和帝即为中宗,这里所说的“悖逆”,指的就是政变后被贬为“悖逆庶人”的安乐公主。在近年出土的《大唐故勃逆宫人志文并序》中,安乐就被描述为:“禀性骄纵,立志矜奢。倾国府之资财,为第宇之雕饰。”她与母亲韦氏在政治变争中被斩首悬于竹竿上,据说应验了之前兴建安乐寺时民间流传的童谣:“可怜安乐寺,了了树头悬。”到底这是未卜先知的一语成谶呢,还是亲痛仇快者事后杜撰出来的历史训诫,我们不得而知。而曾经写诗赞美过定昆池风光的宗楚客,还有其兄弟宗晋卿(据说他对于宫苑亭台无不精通,中宗曾命他督造安乐公主的住宅),二人因为牵连韦氏一族关系太深,一道被杀。还有那个为安乐公主营建定昆池不遗余力的赵履温,他曾经斜褰紫袍,亲自为公主背拉金犊车以献谄媚,也因卷入了这场政治集团间的斗争被下令斩杀,“人割一脔,骨肉俱尽”!而安乐府中蝇营狗苟的一众斜封官儿们,当年即被睿宗免去官职……至于那座夺取百姓庄田兴建而成的定昆池,在被配入司农寺之后,每日士女游观,车马填噎,成为公共园林,直到睿宗下令说随意到访者,是官人将去现职,是老百姓的话痛打一顿,纷纷扰扰的景象才得以结束—可以想象,这片媲美昆明池景致的山林水泽波光依旧,而围绕着它兴建时的种种风光传闻,以及短短二三年间人事全非的沧桑巨变,给长安城的居民们带来多少谈资和感慨!

在人与物之间,在精美的亭楼池苑与繁华似锦的功名利禄之间,孰是孰非,何者更为长久?安乐公主不曾明白的道理,倒是郭子仪(六九七—七八一)看得通透。据史料记载,这位唐朝名臣的住宅位于长安城的亲仁里,其面积之大,占据亲仁里的四分之一。其家人三千,为方便来往,中通永巷,各院间需乘车马,而家僮门客于大门出入,竟互不相识,由此可知“侯门一入深似海”的说法并非虚言。当时有词人梁锽曾经赋诗曰:“堂高凭上望,宅广乘车行。”说的就是郭家。而除了家宅以外,郭氏之盛可见于史传记载:“前后赐良田美器,名园甲馆,声色珍玩,堆积羡溢,不可胜纪。代宗不名,呼为大臣。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殆二十年,校中书令考二十有四。”可谓权倾朝野。唐人笔记里说,他的宅院中,里巷小贩与公子贵族出入无间,这让郭家子弟自觉辱没门第。却没想到郭子仪一番教诲说:门下官马五百,官人一千,如果这样的高宅大院,关门闭户,不通内外,但凡有一丝怨语,以不臣之罪来构陷,再加上贪功害事之徒,罗织成事,那九族被灭不过旦夕之间啊,“今荡荡无间,四门洞开,虽谗毁是兴,无所加也。吾是以尔”。于是诸子皆伏。能够“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侈穷人欲而君子不之罪”,郭老的政治智慧正如这座四通八达的宅院,好生了得!

而更让他退隐之心弥坚的,大概是这么一件事。《朝野佥载》中说,郭子仪某日见到修理住宅的工人,顺口一句:“好好干啊,别让这墙不牢!”正在筑墙的人把手里的铁锹往地上一插,应声答道:“这几十年来,京城达官家的墙全都是我筑的,我只看到家宅的主人改换,而我筑的墙都还在,好着呢!”一语中的,郭子仪听了这话,怆然动容,遂入奏其事,于是坚决告老。在京城里被频繁易主的宅第之中,像安乐公主那样悲惨下场的大概不在少数,能够打动铁券老臣郭子仪的,恐怕正是筑墙者所说,“物是人非”的历史沧桑吧。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中的今昔之叹,是对于云烟变幻的推演与想象,尽管他不可能目睹身后安乐公主兴建的定昆池风景,以及尚父郭子仪为求保全的门户大开……这种盛衰之间的感叹,从来也不止于一时一地。一○八六年春,宋人张礼和朋友来到长安城南游玩,此时距离安乐时代已三百余年,长安早已不是那个天街走马的少年,其宫城与外廓城已在战乱中圮毁,而只有皇城被保留了下来。张礼游玩的,就是唐代皇城之南直到终南山下的山川故迹,他在《游城南记》中提到“自翠台庄由天门街上毕原,西望三会寺、定昆池”,当看到昔日“乐游燕喜之地,皆为野草,不觉有黍离麦秀之感”……

近千年过去了,定昆池的碧波,现在只荡漾于泛黄的朱丝栏黑鱼尾中。而浏览今天西安市的地图,我们会看到历史的一圈涟漪:定昆池一路,二路,三路—因为西安高新区所辖范围正包含了定昆池等历史遗址,这些带着初唐气息的名字重新得以在口耳间流传。又听说,一个规划详尽、有待开发打造的昆明池,将在数年后成为这城市新的一景。

“历史好比演剧,地理就是舞台”,当昆明池的风光大幕再次徐徐拉开,谁能说,这不也是一首《长安古意》呢?

作者: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