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公务员柳宗元: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

大唐公务员柳宗元

《柳宗元集》读到一半,友人相约到清迈过圣诞节。觉得远在异国他乡,读这么正宗的国粹有点不合时宜,就没带剩下那一半。可是真到了清迈,第一天逛逛古城就后悔了—巴掌大点儿的城,佛寺林立,三步一小,五步一大,进去转转,频有僧人擦肩而过。不禁遥想柳宗元生活的中唐时节,差不多也是这般景象吧。学者统计,柳宗元时代,全国寺庙五千多座,兰若几万。长安、洛阳这样的大城市不用说了,就连柳宗元蛰伏十一年之久的小小永州城,亦即今日湖南永州,也称零陵,当时应该和清迈古城差不多大吧,就有龙兴寺、华严寺、开元寺、法华寺等三十六处寺庵。如此,二○一三年底的我,在清迈寺庙间穿梭,某一瞬间不禁错觉变身柳宗元。

是寺庙之多惹我无端遐想,还是在北京读柳宗元的余音绕梁?没有细想。倒是另有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公元七七三年柳宗元出生,八一九年卒,人生四十六载。而我过完这个圣诞节,也要迎来二○一四年,这一年,生于一九六八年的我也四十六岁了。

这么想,甚至还说出来,似乎有点不吉利,但这正是我重读唐、宋文人著作计划中一个不无怪僻的心理:我不仅想重读他们都写了些什么,还想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年纪写了那些,以及,可能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写了那些,进而再和我,以及我所身处的这个时代相勾连。所以就总在心里游戏般做着一道x+n的数学题,“x”是书本里阅读对象生平履历的时间,“n”是我与他们在时间轴线上相隔的距离。比如读柳宗元,这一公式中的n=1968-773=1195。也就是要好比,柳宗元和我一样生于一九六八年,而在二○一四年的农历十一月,他将客死蛮荒的柳州。

重读计划加入这一游戏之后,自他相换,时空大挪移,那些冷冰冰的历史年代数字仿佛被激活,古今鸿沟貌似被填平了。除此以外,多少也有另外一层深意吧,标准说法可以叫以古鉴今,更大胆的说法是古今不二。

在清迈时,泰国骚乱正盛,曼谷游行示威不断,一副天下大乱之势。清迈倒是一派祥和,悠哉游哉。可是我看着电视里各种政府官员愁眉苦脸应对记者提问,突然想到,虽然今天我们将柳宗元和韩愈并称“韩柳”,奉他为古文运动领袖,但那都是他的身后之名,他的职业只是个大唐的公务员。大唐盛世三百年,百姓除了“安史之乱”遭殃数年,其余时候大多歌舞升平,国泰民安,但是身为公务员的柳宗元,却半生煎熬。

依我的公式换算之后,作为公务员的柳宗元粗略履历如下:一九八四年开始考进士,一九八八年登进士第。一九九二年,二十四岁的柳宗元到离长安不远的蓝田县当县尉(大致相当于县长助理),正式开始公务员的职业生涯。他从小便“精敏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当时流辈咸推之”,既进了公务员系列,毫不吝惜才华,恣意挥洒。从他的著作年谱可见,从政之后写了不少表、状、碑、记、文、志,一时年少得志,名声远扬。当时朝廷高层中,有两个改革派大人物—王叔文、王伾,他们瞄上了柳宗元。在二王的赏识与运作之下,柳宗元升迁监察御史。这一职务品级不高,仅仅正八品下,但是因为职在监察内外官吏,权限甚广,是要继续升官的前奏。二○○○年农历正月,王叔文、王伾侍读多年的太子李诵终于继承帝位,即唐顺宗。二王开始率领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推行全面政治体制改革,史称“永贞革新”。柳宗元也官升政客生涯的顶峰—礼部员外郎,大约相当于今日部委的一个副司长,虽然品级仍然不高,一般为六品左右,但属吏中要职。这一年他三十二岁,政坛新星,踌躇满志。

可惜福祸相依,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一帮文人组成的革新集团,根本撼动不了此前运营已久的宦官和军队的坚硬根基,唐顺宗只当了不到一年的皇帝,革新集团也只掌了短短一百四十六天的权便宣告失败。二王中的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病死;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次年被赐死。柳宗元、刘禹锡等革新集团的八个核心人物,先后被贬为边远八州司马,这就是唐史中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司马这一官职,本来应该是地方上没有兵权的侍从武官,但唐时的地方司马多为闲职,用以安置贬谪人员。

起初是被贬为邵州刺史的,赴任途中又接噩耗,加贬为永州司马。永州一待十一年,二○一○年,四十二岁的柳宗元接到诏书回长安,本来有重新被重用的可能,可是遭遇小人捣乱,又被改派,虽然官职回升了一点点,但是长途跋涉了三个月,到了比永州更加偏远的柳州任刺史,即柳州的行政长官。四年之后,郁闷地死于柳州任上。

经过如此换算,拉近了作为读者的你、正写此文的我,和柳宗元这个他了么?且不管,我继续:

清迈没有《柳宗元集》,但是随处有Wi-Fi;无法持卷,却不妨从网上搜出部分篇章,细读细咂摸。既是佛寺如此之多的地方,就选了他佛教题材的诗文。更何况,“涉佛”也是柳宗元的一大特色,有学者专门统计过,柳氏涉佛文章数量,在当时士大夫中为最多,《柳宗元集》四十五卷诗文中,佛教碑文有两卷。共计十一篇;记寺庙、赠僧人的文章各占一卷,共计十五篇;一百四十多首诗里,与僧人赠答和宣扬佛理者共计二十多首。

碑文十一篇全在网上找到,《曹溪大鉴禅师碑》、《南岳弥陀和尚碑》、《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等,编在文集的第六、七两卷。其中又以这部分文章的开篇《曹溪大鉴禅师碑》最为著名。曹溪大鉴禅师就是著名的禅宗六祖慧能,唐代曾有三大文人为他作碑铭,王维、柳宗元、刘禹锡。慧能圆寂整整一个甲子之后,柳宗元出生。

说到柳宗元与佛教,与唐宋时期诸多文豪的情况类似,历代佛家著作屡屡将他们拉作佛门弟子,历代文人著作里则众说纷纭。前者乃是一种古今中外常见的拉名人充门面,后者则是各取所需,为做自己的课题,写自己的文章。具体到柳宗元,前者好比成书于宋朝的《佛祖统纪》中,把他列为永州龙兴寺僧人重巽的俗家弟子,并将其《圣安寺无性和尚碑》、《龙兴寺净土院记》等文收录在内,作为“发扬光大佛教”的名篇。此外,《释门正统》、《佛祖历代通载》、《居士传》等著作,以及高僧契嵩、宗杲等人的个人著作中,也都有不少他的材料。至于后者,说法就更多了,网上随便搜搜,当今不少硕士、博士论文都以此为题,综合起来立论大致有这么几条:

一、柳氏一生好佛,精通佛理;

二、柳氏虽好佛,其实是佛为儒用;

三、柳氏对佛教也是区别对待,比如批禅宗,拥天台……

四、还有人干脆高屋建瓴,将以上三种融为一体,说柳宗元真正要做的事,是融合儒道佛三教。

在我看来,这些说法长短分明。长处是各有各的证据,立论考据都不同程度地显示了学术功底;短处是,基本都是从学术到学术,或文学,或哲学,或宗教,或政治……再多的角度,柳宗元在他们笔下,也只是奉在神坛上的塑像,或者说是个僵死的“物”。从这个意义上讲,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说他整合儒道佛三教,和上世纪七十年代争论他是法家还是儒家、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好像没什么本质区别。

柳宗元能名垂青史,自有他可以塑像供着的一面,这个毫无疑义;但是老这么供着,再不断往脸上贴金,时日一长,形象容易变形也是不争的事实。而我把柳宗元时空大挪移到一九六八年出生的一个正常人,一个爱读书、才华卓然的普通人,是寄希望剥去一千多年在他脸上贴的金粉,看看他常人面目。

重读柳宗元,从北京读到清迈,再从清迈读回北京,通读其所有著作之后,要想描述这一面目,关键词还是“公务员”。虽然他才华过人、文采超群、情怀广大,但是纵有千般风情,也都只是“公务员”一词的定语而已。显然我这并非旨在学术研究,与前文所谓古今不二一脉相承,我是尝试着探探一千多年前一个人的用心。

细研柳宗元著作年表,会发现他风华正茂、官运亨通时,撰文大多是明确的公文性质,那是他的日常工作。一些留存的诗作当然更多个人化的性情抒发,但其中也不少应和之作。总之一副标准的有才华公务员的样子(不妨嫁接一下当今不少朝气蓬勃的年轻官员,也诗文俱佳,甚至一笔好字到处题耑,显露出他们不俗的才情)。政治大变革中站错队伍,被贬永州,是柳宗元人生一大转折,职业生涯被毁到底,一时也无望卷土重来,只得另觅他途,寻求人生依仗。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说:“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如何“取贵”呢?他也想好了—“能著书,断往古,明圣法,以致无穷之名。”柳宗元的人生从此不同,也因此,唐朝的历史也许少了个名垂青史的政治家,却多了个集文学家与哲学家于一身的了不起的人物(不妨再嫁接联想现当代中国,一场“文革”大难,诞生了不少作家、思想家)。

将柳宗元置于大唐公务员这一普通人身份,也许可以解开不少“柳学”中争论不休的迷雾,比如他与佛教及道教的关系。我是同意融合之说的,但是此融合非彼融合,儒道佛三家,都别急着往他身上贴标签,他既不是要用儒来融佛和道,更不是要用佛来统儒和道。儒道佛三家都只是他的素材,他要用这些素材画一幅自己的大画,亦即建立自己的全景式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这幅大画能不能这么画,以及最终如何,我没能力置评,我能说的是—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佛道儒三家的精研,也许只是出自一个公务员的责任心。

大唐三百年,对佛、道、儒而言,都可谓鼎盛期,因为除个别例外,基本上历任皇帝都执行了三教并举政策。甚至在皇帝的直接诏示下,还上演了很多场三教论衡大戏。可是“并举”这种事,当国策口号喊喊容易,落实到具体人事上,常常是按下葫芦起来瓢。相关事例太多了,可以读张之洞的曾孙张遵骝编写的《隋唐五代佛教大事年表》,简明扼要,纸上一日阅尽几百年人世沧桑。读完就会发现,这所谓的“并举”,具体落实在一份接一份的诏书上,政策上有多混乱,又把社会生活搅和得多乱。从皇帝到重臣,都是忽东忽西,忽而抑佛抬道,忽而抑道抬佛,忽而儒家遭冷落,忽而又唯儒是尊,一出接一出,极尽戏剧化之能事。

柳宗元有过可谓辉煌的青少年时代,自然自视不低,目睹整个社会价值观如此易变,内心升起“我不琢磨谁来琢磨,我不明白谁会明白”的雄心壮志,也就不奇怪了。这一心理活动当然是我个人的猜想而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大唐公务员,无论身居要职,还是失意被贬,他有责任“与中央保持一致”,“把握时代的脉搏”。也唯有琢磨透“中央的意思”,才有可能重回长安,仕途再度辉煌。当然,这仍是我个人的猜想。

曾经有人不无阴损地挤兑汉唐时代的文人士大夫们,说为何终南山隐士多呢?只因离长安近啊,皇帝老哥一朝回心转意有召唤,这些假装看破红尘、隐居山林的文人们春风得意马蹄疾,飞奔着就回到皇帝老哥身边了。以我通读柳宗元的观感,他的品性绝不至如此不堪,但是去除掉这一说法的阴损成分,那个时代的公务员们从小就把“忠孝”二字烙在骨头上,随时心系皇帝,也是很自然的事。

如果按照这一猜想来贴近柳宗元,他的大唐公务员履历表一行行白纸黑字旁边,似可加上心理轨迹变化图作为注解—起初一路还算顺利,考取公务员,学以致用,当然主要是个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心态。陡遭恶变,被贬蛮荒,加之又住在永州的龙兴寺,与和尚们打成一片。消极点想,这是心中郁结需要排遣;积极点想,断往古、明圣法。总之,他开始重拾自幼就喜好的佛家理论。随着日月更替,人也待住了,心也待稳了,更重要的是,整体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逐渐成熟,这才认清形势,脚踏实地从头再来,开始摸索三教融合之道,画自己的那幅大画。

但是,不管如何融合三教,柳宗元这幅大画的底色,始终是儒家色彩,这也充分彰显了他的公务员身份特征,就如同唐宋以降,分别有过佛家、道家大德以佛家、道家色彩为底色一样进行过融合,分别彰显了他们的僧人、道士身份特征一样。到今天,我们不是还在一些国学、文化、心灵之类的讲座、雅集中,经常听到打通儒释道的高谈阔论么?不过以我所见,今天要融合的这些人,绝大多数身份特征就没那么明确了,甚至我想说,简直一塌糊涂,不是骗子就不错。

作者:杨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