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摩索拉斯陵墓是沉默的奇迹?

摩索拉斯陵墓

從爱奥尼亚海上眺望博德罗姆

摩索拉斯陵墓

在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博德罗姆的飞机上,弥漫着烤榛子的味道。我的邻座、一身职业装的哈利姆女士伏在小桌板上奋笔疾书,给我开了一个长长的土耳其To-do-list。她是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专门处理大宗商务纠纷。她一边用手拊了拊一头金色的头发,一边叮嘱我:真正的土耳其,可远非索菲亚大教堂和帕慕克,特别是你要去的爱奥尼亚海岸,我们土耳其人,管那里叫蓝色之旅(Mavi Yolculuk)。

与土耳其的邻居、爱做削鼻手术的伊朗人一样,土耳其人也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像欧洲人。很多土耳其妇女都喜欢把自己的头发染成金色,哈利姆只不过是其中一位。每年4月到10月,成千上万货真价实的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会飞到这片被称为土耳其版的蓝色海岸,他们或租上一条当地特有的Gulet双桅帆船出海,或干脆就在海滩边晒太阳,享受这里温暖的阳光和沙滩。

克夫卢卡酒店游泳池里,能看到古代刻在船首的“恶魔之眼”

博德罗姆也许有幸被变瞎前的诗人荷马看到,因为他用“无尽的钴蓝色”来形容这里的海。在爱琴海边连绵起伏的山峦上,错落着无数白房子。它们像白色的键盘,不时跳跃在蓝色的琴身上。

博德罗姆今天被西方人称为土耳其的圣佩特科。正如圣佩特科和当年盛极一时的“壮游”(Grand Tour)有关,博德罗姆能从一个普通的渔村,摇身一变成为国际知名度假胜地,也和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场叫作“蓝色之旅”的运动有关。

“蓝色之旅”的名字,来自把《荷马史诗》翻译成土耳其文的土耳其知名女作家阿兹拉·埃尔哈特的同名小说。但它真正流行起来,却是因为阿兹拉的丈夫,土耳其小说家、生态学家切瓦特。切瓦特在20世纪初因为写文章数落政府,被流放到这里,结果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沉睡的渔村。这听起来多少有点像是海南岛和苏东坡的番外版。在博德罗姆,切瓦特和当地渔民一起,开着Gulet来到深海采集海绵,过着逍遥的生活。3年流放结束之后,切瓦特一发不可收拾,弄来一条Gulet在爱琴海上晃悠,并自称为“哈利卡纳萨的渔夫”,还以此为名写了一本书。哈利卡纳萨,是博德罗姆在古希腊时代的旧称。

港口边上,闲坐的老人

一个人玩还嫌不过瘾,切瓦特呼朋唤友,把当年伊斯坦布尔文艺圈里的作家、艺术家、哲学家都召集到船上来,这里面就包括了阿兹拉小姐。1960年代的这些土耳其知识分子,宣布和不断追求物质享受的中产阶级决裂。他们在船上过着清贫的生活,尽量不添加不必要的设施。支付船工的费用也非常简单,只需一瓶土耳其茴香酒。阿兹拉曾经向朋友们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坚信安纳托利亚孕育了西方文明。此言非虚,数一数哈利卡纳萨坐落的海岸线,能串起多少个历史上令人耳熟能详的名字:以弗所、特洛伊、帕格玛。切瓦特在一次访谈中说,任何一次Gule止岸,都是一次和古代文明的对话。

从山上眺望博德罗姆

相对于阿兹拉夫妇向内的旅行,两千多年前,另一个博德罗姆人,有历史之父之称的希罗多德,却是在一次逃亡中被迫离开博德罗姆,开始了北非和西亚的旅程。基于这些漫长的旅行,他用博德罗姆人说的爱奥尼亚语写出了《希波战争史》。

关于西方文明的传承,建筑又一次成为坚硬的明证。

站在摩索拉斯陵墓低矮的废墟堆里,能感受到岁月的无情。这座修建于公元前350年左右的“金字塔”,相当于20层楼高,被列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墓主是波斯帝国在当地的总督摩索拉斯(Mausoltls)夫人,她是为夫君和身后的自己修建的。光雕塑部分,摩索拉斯夫人就找了当时希腊最伟大的4位雕塑家,每人负责陵墓的一边。如泰姬陵这般,有多少伟大的建筑是以爱情的名义留存后世的呢?它没能留在我们的视线里,却留在我们的舌头上。据考证,今日英文中的“陵墓”(mausoleum)一词,就源自摩索拉斯的名字。

帆船上的驾驶舱

摩索拉斯陵墓会给人以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据不完全统计,全球各地有几十座有名的建筑,建筑师都以各种方式向摩索拉斯陵墓和它的建筑师致敬。2001年,那架从纽瓦克机场起飞的93号航班,一定能看到新泽西州纽瓦克大厦楼顶上仿造摩索拉斯陵墓的优美的排柱,但劫机的恐怖分子肯定不懂得这些珍贵的传承。类似的建筑还可以列出很多:洛杉矶市政厅、墨尔本纪念碑神坛、伦敦圣乔治大教堂,数不胜数。

卖石榴汁的街头小贩

陵墓里的大多数构件,后来都被英国考古学家查尔斯·牛顿运到了大英博物馆。切瓦特在世的时候,曾經为博德罗姆呼吁,给英国女王写信,希望对方归还这些土耳其最珍贵的文物。他在信中如此说道:“如此精致优美的文物,在阴郁雾蒙蒙的伦敦,难以找到归宿。”没想到,后来切瓦特居然收到了一封让人忍俊不禁的回信:“非常感谢你提醒了我们这件重要的事情。如今,我们已经把摩索拉斯陵墓所在的地方,都涂成了蓝色。”

在海边休息的一家人

摩索拉斯陵墓后来毁于一次地震,那些废弃的巨石,荒废野外几百年后,在15世纪被来自罗德岛的十字军搬去,盖了博德鲁姆城堡。现在,这个坚固的地标建筑,正在呵护一个世界级的文物——乌鲁布伦沉船,一件和死海残卷、图坦卡蒙王陵齐名的20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发现。

1982年,博德罗姆附近一个捞海绵的潜水村民,在海底发现了一块貌似长着耳朵的“金属饼干”,后来它被鉴定为是一块公元前14世纪的牛皮锭(当年在地中海通行的一种铜制货币,状如牛皮)。于是乎,一块饼干牵出了一顿世纪大餐,土耳其和美国的水下考古团队花费了14年时间,把水下200米的20多吨金银财宝和古船一件件搬回人间,从而有了蜚声海外的博德罗姆水下考古学博物馆。

乌伦布鲁沉船

在船上发现的珍贵文物均为古埃及和古希腊时期的文物,其中有古埃及阿肯那顿国王的妻子奈费尔提蒂王后的“Nefertiti”金印、一枚刻有“图特摩西斯一世”的印章和一个由象牙把两片黄杨木木板连在一起制成的便笺簿,以及用象牙、河马牙和乌龟壳制作的各种乐器、珠宝盒、首饰等。考古专家为船只驶往的目的地争论不休,有人说是开往尼罗河,船上的物品是为了进献给法老。也有人说,是驶向当时的贸易中心罗德岛。

土耳其奶酪拼盘

置身在那些横七竖八、装有印度香料和中东乳香的迦南双耳陶罐中,突然让人觉得,在漫长的3400多年里,人类并没有走多远。在博德罗姆出生,如今在纽约供职的记者梅利克,回忆起自己当医生的父亲,在1950年代前还骑马去附近的村子出诊。小时候,卡扎菲给土耳其运来的油,能让当地人高兴好一阵子。到了1990年代,这些村落才开始有集体供暖系统。巨大的变化都是最近二三十年发生的,印度人不再满足于送香料过来,他们会拖家带口地跑来土耳其度假。光是钢铁大王米拉塔尔为自己侄子举办的婚礼,就喝光了酒店里1000瓶唐培里侬香槟王。

清真寺的穹顶

虽然1960年代的朴素氛围已经被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酒店和度假村扫荡一空,这里仍然是艺术家的聚居地。满山遍野的三角梅和人行道上的蓝桉树,也是切瓦特当年种下的。我在港口碰到土耳其小男孩Musab,他正和渔民小朋友在船上神情专注地摆弄渔网。他的父亲是一个在岛上创作的画家。切瓦特当年第一次流放此地,是否也像孩子一样,被当地的渔民生活弄丢了魂?只可惜,这些Gulet,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它们是为取悦游人而改制的。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博德罗姆国际Gulet赛事,我们上了一艘大游艇,开到爱琴海深处,找一个好的观摩角度,看爱琴海上千帆争渡。

当所有的船只都关掉引擎,海面上出奇的宁静,时间好像回到了3000多年前那个晴朗的日子。在不远的山头,一副巨大的横幅在风中招摇,上面是切瓦特的一句名言:当你站在山头,可以尽览博德罗姆。不要以为你可以像当初来时一样全身而退,谁都不可以。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把魂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