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威力:被曲解的艺术代表作?

通常人们谈到某位画家或雕塑家的代表作品,是指最具有其个人特点且最优秀的作品。但是,如果将班迪涅利的作品作为一个总体来看待,我们会发现,通常人们认为的代表作、佛罗伦萨老宫前的《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这一巨型雕塑明显是最不具有班迪涅利艺术特征的作品——它是佛罗伦萨政治变化与美第齐家族意志的产物,是反映佛罗伦萨历史的重要艺术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更加理性看待作为雕塑家的班迪涅利以及他创作的雕塑作品。

撰文 | 张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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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论

作为美第齐宫廷雕塑家的巴奇奥·班迪涅利(Baccio Bandinelli, 1493–1560年,真名Bartolommeo Brandini)(图1),从1510年代中期开始在佛罗伦萨艺术界一直占据显著的地位,其在世时所获得的荣耀堪比米开朗基罗与贝凡纽多·彻里尼(Benvenuto Cellini, 1500–1571年),但也正因为与这两位雕塑家的恩怨与艺术品味的差别,班迪涅利的声望在去世后曾一度衰落。他最主要的公共作品《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所得评价一直褒贬不一。

班迪涅利的艺术生涯伴随着佛罗伦萨城邦共和体制的终结与美第齐家族公开的贵族化乃至世袭王朝的建立。作为一位文艺复兴高峰期的宫廷艺术家与雕塑家,其重要作品不可避免地会对此有所反映。本文通过对其主要作品及背景的简单介绍与分析,为读者揭示文艺复兴高峰时期艺术品味的转换以及它对后世西方艺术的影响。

图1. 班迪涅利,自雕侧面像,大理石,1556年制,现陈列于佛罗伦萨主教堂博物馆。(图片来源:作者本人摄影)

班迪涅利出生于金匠家庭,他从父亲那里受到了艺术启蒙教育,后来师从佛罗伦萨著名雕塑家乔万尼·法兰切斯科·茹斯提西(Giovanni Francesco Rustici, 1475–1554年),后者是委罗基奥的学生,也是米开朗基罗的师叔,并与达·芬奇有着亲密的职业关系与合作。达·芬奇虽然是伟大的画家,但在雕塑上并无真正的建树,他在艺术品味上与米开朗基罗有着巨大的区别。

茹斯提西在佛罗伦萨的代表作为青铜雕塑组合《正在传道的施洗者圣约翰、法利赛人与利未人》(John the Baptist with the Pharisee and the Levite)(图1a),这一作品在佛罗伦萨受到了人们热情的赞誉与追捧。他的作品与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在品味上有所区别,从后来艺术发展的走向来看,米开朗基罗的作品毫无疑问代表了文艺复兴高峰期最主流的艺术形式。 对后世艺术史研究产生深远影响的同时代艺术家瓦萨里与彻里尼都是米开朗基罗的追随者,他们在著作中对班迪涅利的批评与判断对后世的观点和看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但当时的佛罗伦萨显然流行着不止一种艺术品味与潮流,艺术赞助人美第齐家族在艺术赞助方面同时支持着他们认可的各种艺术家,尽管他们的艺术形式与品味有着明显的区别。

图1a. 茹斯提西,正在传道的施洗者圣约翰(中)、法利赛人(左)与利未人(右),青铜雕塑,1508–1510年制,加基座高265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主教堂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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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第齐家族的沉浮、贵族化及其艺术品味的变化

2.1.美第齐家族

1492年4月8日,豪华者洛伦佐去世,他的儿子皮耶罗继承了其地位,但后者并没有他祖辈那种操纵佛罗伦萨共和政治的能力,其统治于1494年终结,皮耶罗被流放。佛罗伦萨先是经历了多米尼克教派僧侣萨万那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年)的禁欲主义的政教合一式统治,1498年5月萨万那罗拉最终失势而被处死。城邦政权回到共和政府手中,索德里尼(Piero Soderini, 1450–1522年)被选举为终生正义旗手执掌共和城邦的政权。

索德里尼曾经长期为美第齐政权服务,是一位能干的国务活动家。在他的领导下,佛罗伦萨共和政府用艺术作品为自己的合法性进行了相当热情的宣传,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就是被用于这一宣传运动且流传至今的最重要作品。下文将仔细介绍的班迪涅利的雕塑作品《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也是在这段时间开始酝酿的。在索德里尼掌权的这段时间里,佛罗伦萨于1509年最终征服了它在托斯卡纳地区的长期竞争对手比萨共和国并将其纳入了自己的版图。

虽然美第齐家族当时不能回到佛罗伦萨,但由于从老柯西莫到豪华者洛伦佐时代长期的布局,美第齐家族早已成为能够左右欧洲的一股重要政治势力。1512年,豪华者洛伦佐的二儿子,红衣主教乔万尼·德·美第齐(Giovanni di Lorenzo de' Medici, 1513–1521年),即后来于1513年当选为教皇的列奥十世(Pope Leo X),利用他在教皇国的地位恢复了美第齐家族对佛罗伦萨的统治。索德里尼先是被流放,后来被列奥十世召到罗马并在那里继续为佛罗伦萨服务。

1512年开始,豪华者洛伦佐的第三个儿子朱利亚诺·迪·洛伦佐·德·美第齐(Giuliano di Lorenzo de' Medici, 1479–1516年)(图2)掌握了城邦的统治权。1515年2月22日,朱利亚诺和菲莉贝尔塔(Filiberta)在法国结婚,后者是欧洲最古老且最有影响力的蓝血贵族萨沃依家族的公主,这一婚姻将佛罗伦萨最有权势的银行家与欧洲传统的蓝血贵族联结了起来。在这样的背景下,经过美第齐教皇列奥十世的推动,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将法国王室中的内穆尔公爵(Duke of Nemours)头衔册封给朱利亚诺。这是美第齐家族第一次获得真正的欧洲贵族头衔,同时也有了通过与萨沃伊家族联姻将美第齐家族与欧洲蓝血贵族的血液融合在一起并将此爵位传于家族后世的可能。

图2. 拉斐尔,内穆尔公爵朱利亚诺·德·美第齐,画布蛋彩与油彩画,1515年,高83.2厘米,宽66厘米,现陈列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笔者希望指出的是,美第齐家族从老柯西莫时就开始不懈努力,希望通过联姻将自己的家族融入到欧洲贵族行列,例如豪华者洛伦佐的妻子克拉瑞丝·奥尔西尼(Clarice Orsini)就出自意大利古老的罗马贵族之家,按照传说,其血脉可以一直追溯到罗马的朱利安–克劳迪家族。朱利亚诺应该是第一位与蓝血贵族联姻且具有公爵身份的佛罗伦萨统治者,尽管其真正的封地在法国。

朱利亚诺去世后,获封为乌尔宾诺公爵的美第齐家人洛伦佐二世(Lorenzo de' Medici, Duke of Urbino, 1492–1519年)(图2a)开始统治佛罗伦萨。由于同时要统治乌尔宾诺公国,因此洛伦佐二世的母亲、拥有欧洲古老贵族之家血统的阿方索尼娅·奥尔西尼(Alfonsina Orsini, 1472–1520年)(图2b)在佛罗伦萨以摄政的身份掌管政权。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实际掌权并有着贵族封号或贵族血统的美第齐家人在佛罗伦萨开始组建真正的贵族化宫廷,尽管他们暂时还没有最后抛弃城邦的共和体制。

图2a. 拉斐尔,乌尔比诺公爵洛伦佐二世·德·美第齐,约1516-1519绘制,私人收藏。(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2b. 波提切利,阿方索尼娅·奥尔西尼, 木板蛋彩画,约1475年,高61厘米,宽40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披提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3. 班迪涅利,俄耳甫斯与刻耳柏洛斯,大理石,1519年作,高220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美第齐-里卡尔迪宫。(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2.2.充满古典韵味的《俄耳甫斯与刻耳柏洛斯》

随着佛罗伦萨政治的变化,不论是美第齐家族,还是为其服务的艺术家,都开始了寻求新艺术形式与艺术语言的尝试,班迪涅利的雕塑《俄耳甫斯与刻耳柏洛斯》(Orpheus and Cerberus)(图3)应该是这种新艺术尝试的开端之一。这座雕塑从被制作完成开始直到今天一直被放置在美第齐宫的庭院之中,这里现在叫美第齐-里卡尔迪宫(Palazzo Medici Riccardi),人们仍可以在同样的地方看到此作品。

从15世纪中期开始,在同样的地方放置的是多纳泰罗的著名青铜雕塑《大卫》(图3a),直到1490年代末期或稍晚时,佛罗伦萨共和政府在驱逐了美第齐家族并掌权之后,才将多纳泰罗的雕塑移到了市政厅。15世纪时,包括美第齐家族在内的佛罗伦萨人都喜欢大卫这位《圣经·旧约》中的人物。尽管在漫长的15世纪到16世纪初期近百年多的时间里大卫有着多重的象征意义,但对于当时在幕后操纵政权的美第齐家族来说,大卫并不带来什么矛盾、困惑与麻烦。这一形象逐渐成为佛罗伦萨共和城邦的象征,其寓意为弱者可以在上帝的帮助下打败强敌。14世纪末到15世纪初,当时相对弱小的佛罗伦萨共和城邦曾长期面对强大的独裁军事强权米兰公国的威胁。其间,佛罗伦萨至少两次面临米兰公国的巨大军事压迫,而统帅米兰的两位不同的威斯孔第大公却都染病去世,因此佛罗伦萨幸运地躲过了可能的灭国之灾。1504年,米开朗基罗塑造的《大卫》雕像被放置在城邦政府大楼前(原作后于1873年被移至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内),将大卫的形象永远定格为佛罗伦萨共和城邦与共和体制的象征与符号。

图3a. 多纳泰罗,大卫,青铜雕塑,作于1430-1432年,高158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警察署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1512年美第齐家族复辟之后,虽然在表面上没有改变佛罗伦萨的共和体制,但他们显然不想在自家的庭院里继续放置一尊大卫雕像。首先,这对他们家族是危险的,有着公开宣示将自家私宅庭院视为城邦政府的意味;其次,随着家庭成员的贵族化,他们希望寻找一种新的与之相应的艺术形象。

美第齐家族选择俄耳甫斯代替曾经放置在美第齐宫庭院中的大卫,应该有着多重考虑。俄耳甫斯是太阳神阿波罗与缪斯卡利俄佩(Calliope)所生的儿子,是参加了阿尔戈远征的希腊英雄,他征服敌人的利器是音乐与演奏乐器。正是凭借迷人的音乐,他曾经征服了看守地狱之门的多头怪兽刻耳柏洛斯从地狱再次回到人间。其形象与经历正好对应了1512年美第齐家族在佛罗伦萨复辟成功的关键人物红衣主教乔万尼·德·美第齐(Giovanni di Lorenzo de' Medici, 1475–1521年),即后来于1513到1521年间担任教皇的列奥十世(Leo X)的经历。 他是豪华者洛伦佐与意大利古老的贵族家庭女子克拉瑞丝·奥尔西尼的儿子,因此身上流着贵族的血液。在成长阶段,列奥十世受过当时最好的人文主义教育并游历过欧洲很多国家和地方。更凑巧的是,他不仅酷爱音乐而且是通过一场不流血的革命使被驱逐的美第齐家族再次回到佛罗伦萨并掌握政权。

除了政治上的考虑,艺术形象当然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作为阿波罗与缪斯的儿子,俄耳甫斯必然有着健美的身体,更重要的是这一形象更容易与非常适合贵族宫廷品味的《观景台阿波罗》(图3b)的艺术形象搭上关系,使得雕塑家比较容易创作出具有正在形成中的美第齐贵族宫廷气息的艺术作品。观看班迪涅利的《俄耳甫斯与刻耳柏洛斯》,很容易就看出俄耳甫斯的形象直接来源于《观景台阿波罗》,只不过与古代雕像比起来,这位擅长音乐的美男子多了几分人间的性感与优雅。雕像的左手中原来托着一架里拉琴,如今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小块残存的石头,这让雕塑中的人物看上去显得略微有些消瘦。

图3b. 观景台阿波罗,高224厘米,青铜雕塑,原作作于约公元前350年,现已失传,此大理石仿制品为120–140年间罗马制作,现陈列于梵蒂冈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2.3.复制古典雕塑作品《拉奥孔》

也许正是因为班迪涅利在雕塑《俄耳甫斯与刻耳柏洛斯》时所展示的对古典作品的理解,美第齐教皇列奥十世在1520年代邀请他复制一座《拉奥孔》雕像。班迪涅利复制的《拉奥孔》(图4)是目前保存下来的这一雕塑的最早复制品,有人称其为《美第齐拉奥孔》。

图4. 班迪涅利,拉奥孔,大理石,1525年根据古代原作复制,现陈列于乌菲齐美术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班迪涅利在临摹《拉奥孔》原作(图4a)时进行了一些微小修改,对原作缺少的部分,如拉奥孔的右臂(图4b),进行了再创作。他为原作残缺的右臂重新设计了更加具有英雄主义气息的上举姿势,这一姿势与米开朗基罗猜测其为弯曲的姿势不同,但20世纪的考古发现证明米开朗基罗的猜测更为正确。

图4a. 古代希腊大理石雕塑,拉奥孔,公元前1世纪制作,高2.4米,现陈列于梵蒂冈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4b. 路德维格·波拉克1906年发现的拉奥孔右臂残部,现已与拉奥孔原作连结在一起。(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现陈列于梵蒂冈博物馆中的《拉奥孔》原作中,其拉奥孔的右臂是由奥地利-捷克考古学家路德维格·波拉克(Ludwig Pollak, 1868–1943年死)于1906年时发现并交给梵蒂冈博物馆的。梵蒂冈博物馆经过认真研究,直到1950年代才最终确定了波拉克的发现,并将拉奥孔原作的右臂重新恢复,成为我们目前看到的样子。虽然班迪涅利对于拉奥孔右臂姿势的猜测是不准确的,但他当时对原作所作的修复与他复制的《美第齐拉奥孔》却影响了16到19世纪众多相关复制品以及其它艺术创作与艺术史等领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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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雕塑作品《赫拉克勒斯与卡库斯》

《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Hercules and Cacus)(图5)这一大型公共雕塑作品最早于1508年由佛罗伦萨共和政府招标,政府希望它可以更好地反映佛罗伦萨城邦的共和精神,并计划将其放置在当时的政府大楼(现称作老宫)的正门右侧,与放置于大门左侧的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塑配对。米开朗基罗在竞标中胜出,但1512年美第齐家族复辟后,他们将制作这一作品的任务转给了班迪涅利。美第齐家族的理由是,希望米开朗基罗可以专注于美第齐家族墓地的小礼拜堂的工作,但很有可能是美第齐家族不愿让共和主义者米开朗基罗制作他那可能带有共和理念的雕塑。

图5. 班迪涅利,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大理石,作于1525–1534年,高5.05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老宫正门右侧。(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美第齐家族的统治于1527年再次被推翻,短暂执政的共和政府又将制作这一雕塑的任务转给米开朗基罗,米开朗基罗此时为这一雕塑制作的模型(图5a)有幸保存了下来。但1530年初,美第齐家族在教皇克莱门特的支持下最终复辟成功,并且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支持下于1531年将佛罗伦萨正式改为公国。年轻的亚历山德罗·美第齐(Alessandro de' Medici,1510–1537年)不仅被任命为第一任佛罗伦萨大公,而且其爵位世袭罔替,因此佛罗伦萨城邦的共和历史彻底结束。米开朗基罗因为共和理想破灭而前往罗马,永远离开佛罗伦萨再没有回来,班迪涅利也最终得到雕塑这一作品的权力并将其完成。

图5a. 米开朗基罗,郝拉克勒斯,粘土模型,1525–1528年,高41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米开朗基罗之家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笔者希望指出的是,美第齐家族在佛罗伦萨或托斯卡纳建立的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绝对君主政体。1532年通过的公国宪法规定,将原来任期两个月的民选共和国最高行政长官正义旗手(Gonfaloniere)的职务改成一个由佛罗伦萨公爵(后来则是托斯卡纳大公)领导的四人顾问委员会(consigliere),其成员为民选且任期为三个月。决定佛罗伦萨公国最重要的行政、经济、外交、军事与安全等各方面事物并有任命各级官员权力的是一个由48人组成的参议院(Senate),这48位参议员从公国内的贵族男性中选出。为了平衡权力并照顾全体公民的利益,公国还有一个由200人组成的民选立法机构,称作二百人议会(Council of Two Hundred)或上诉法庭(Petitions Court),其委员获选后都终身任职,它对公国重要事务有否决权。这一体制一直维持了几百年,直到美第齐家族的统治终结。

郝拉克勒斯一直就是佛罗伦萨共和城邦在外敌面前坚强不屈的象征。从15世纪初期开始,他的雕像就出现在佛罗伦萨的公共艺术作品(图5b)之中。推翻共和政体并复辟后的美第齐家族之所以愿意接受郝拉克勒斯这一原来由共和政府选定的代表共和理念的形象,应该是因为在15世纪下半期控制了佛罗伦萨共和政治以后,为了宣扬其家族代表共和城邦的利益,也应延用这一形象。例如,在昔日的美第齐宫主厅中就挂有郝拉克勒斯业绩的巨幅画作,虽然原作已消失,但画家为此制作的小图原稿(图5c)保存了下来。当然,美第齐家族通过赫拉克勒斯战胜各类敌人这一形象也表达了自己治服政敌的坚强政治意愿,这一点有些类似多纳泰罗与委罗基奥为美第齐家族制造的《大卫》青铜雕像。

图5b. 佚名雕塑家,赫拉克勒斯,作于1391-1397年,佛罗伦萨主教堂北侧杏核门大理石装饰雕塑局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5c. 安东尼奥·德尔·波莱奥路,郝拉克勒斯杀死多头怪龙,蛋彩木板画,约1475年,高17厘米,宽12厘米,现陈列于乌菲齐美术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如果说班迪涅利的《俄耳甫斯与刻耳柏洛斯》是富于宫廷品味的成功作品,那么他的公共雕塑《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则充满了争议。据说自从它刚被完成展示出来,就受到了佛罗伦萨公众的诸多恶评。

同时代的佛罗伦萨雕塑家本韦纽托·彻里尼(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年)甚至将自己尖酸刻薄的看法写进了其著名的自传之中。彻里尼认为:雕塑中郝拉克勒斯的头太小以至于不足以装下其大脑;而他的脸看上去像是钻了一堆窟窿的漫画,也不知道是狮子还是公牛;雕塑的站立姿式奇怪而不够优雅,他的双肩看上去就像戴在屁股上的马鞍,而身上的肌肉简直像是一口袋西瓜。班迪涅利的学生、艺术史的奠基人瓦萨里在其传记中对这一作品也不乏批判之词。不过应该注意,不论是彻里尼还是瓦萨里,他们都与班迪涅利有着竞争关系。直到今天,在佛罗伦萨人出版的各种当地旅游手册与介绍中,对这一作品的评价也褒贬不一。

如果从艺术历史角度来看,古代希腊著名雕塑家利西普斯(Lysippos, 公元前四世纪)制作的《郝拉克勒斯》(图5d)与《刮汗污的运动员》(Apoxyomenos)等著名雕塑的头也偏小。这种身体略偏长而头较小的人体比例应该源于利西普斯对健壮美丽人体的观察与对雕塑本身美感的追求。这种人体造形是希腊化时代(Hellenistic Period)雕塑的最重要特征之一,熟知古典雕塑的班迪涅利在此显然借鉴了希腊化时代雕塑的人体比例。

图5d. 格鲁肯(Glykon),郝拉克勒斯,大理石雕像,高317厘米,公元216年古罗马复制的公元前4世纪希腊雕塑家利西普斯的作品,现陈列于拿波里国立考古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至于班迪涅利塑造的郝拉克勒斯的脸部造型(图5e),它虽然不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那般英俊坚毅,但也并非丑陋,后文将结合雕塑所试图表达的意义来进一步分析其面部表情。郝拉克勒斯的站姿与多纳泰罗的著名雕塑作品如《圣乔治》(图5f)等有许多相似之处,而后来的佛罗伦萨著名雕塑家与建筑师雅各布·桑索维诺为威尼斯总督府制作的《战神马尔斯》(图5g)雕塑也采用了类似的站姿,因此彻里尼对其站姿的批评是可以商榷的。另外,考虑到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所展示的肌肉力量与佛罗伦萨市政广场的巨大面积,班迪涅利在塑造郝拉克勒斯时选择如此夸张的肌肉造型应该有其理性的成分,只有这样,这一作品才有可能与《大卫》达到某种平衡并且具有一定的观赏性。在对比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与班迪涅利的《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时,不应当忘记《大卫》雕像表现的实际上是一个牧羊少年,而班迪涅利雕塑中的郝拉克勒斯则是一位成年大力士。

图5e. 班迪涅利,郝拉克勒斯面部,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局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5f. 多纳泰罗,圣乔治,大理石雕塑,1415–1417年,高209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警察署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5g. 雅各布·桑索维诺,战神马尔斯,大理石雕像,1554–1567年制作,高305厘米,现陈列于意大利威尼斯总督府。(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班迪涅利作品中的郝拉克勒斯已经彻底击败了卡库斯,雕像表现出的静止却有些无情的面部表情也许正是作品的真正赞助者——美第齐教皇克莱门特七世——希望明晰传递给佛罗伦萨共和主义者们的信息:斗争已经结束,胜利者是美第齐家族,后者将会无情地击败任何敢于挑战的人。而班迪涅利早先设计(图5h)中的明显带有暴力倾向的造型无疑不适合传递这样的信息,已经胜利的美第齐家族此时没有必要让佛罗伦萨人记得过去争斗中的残酷与暴力。

虽然在历史传说中郝拉克勒斯杀死了卡库斯,但在班迪涅利的雕塑作品中,失败的卡库斯(图5i)正仰头向上,祈求胜利者郝拉克勒斯的仁慈与宽恕,而神情相对静止的后者及他的身体语言则表现出他对失败者有着怜悯之情并愿意给予宽恕。教皇本人借此希望佛罗伦萨人感到他的宽仁但同时也希望美第齐家族的对手与挑战者对其感到恐惧。班迪涅利最终完成的作品与达·芬奇绘制的郝拉克勒斯素描(图5j)倒是有些相似之处,很有可能雕塑家在创作过程中受到了达·芬奇素描的启发。

图5h. 班迪涅利,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蜡质模型,1525年制,德国柏林博德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5i. 班迪涅利,卡库斯面部,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局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5j. 达·芬奇,郝拉克勒斯与狮子,纸上炭笔画,1505–1508年绘制,现陈列于都灵王家图书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无论如何,美第齐家族对班迪涅利的这一创作应该是满意的,因为雕塑家后来仍旧得到美第齐家族的大力支持并长时间担任宫廷雕塑家直到去世。即便在彻里尼创作了青铜雕塑作品《佩尔修斯与美杜莎》(图5k)并得到佛罗伦萨人民的热情赞颂之后,托斯卡纳大公柯西莫一世·美第齐仍不顾彻里尼等人的意愿与反对,将佛罗伦萨市政广场的《海神雕像与喷泉》(图5l)项目委托给班迪涅利完成,而当时佛罗伦萨并不缺少可以和他比肩甚至成就与才华都不输于班迪涅利的雕塑家。

图5k. 彻里尼,佩尔修斯与美杜莎,青铜雕塑,1545–1554年,雕像高320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雇佣兵敞廊(Loggia dei Lanzi)。(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5l. 安曼纳提与助手,海神尼普顿雕像喷泉组合,1565年完成,大理石制作的海神雕像本身高420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市政广场。(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这一作品直到今天仍然被放置在它最初始的位置——佛罗伦萨老宫正门的右边(图5m、图5n),这一事实本身就可以说明它并非一个失败作品。随着时间的流逝,它早已成为佛罗伦萨历史的一部分,对真正愿意探寻其奥秘的人们诉说着众多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事情。

图5m. 班迪涅利,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从老宫门内的角度看过去。(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5n. 佛罗伦萨老宫正门前的《大卫》与《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雕塑。(图片来源:笔者本人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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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的结语

根据瓦萨里的记载,班迪涅利艺术创作的最大动力来自对米开朗基罗与彻里尼的妒忌。

在16世纪初佛罗伦萨共和时期,索德里尼曾经邀请米开朗基罗为老宫,即当时的市政厅,绘制大型湿壁画《卡西纳之战》(The Battle of Cascina)。虽然由于各种原因米开朗基罗最终未能将其完成,但他为该壁画绘制的素描卡通(cartoon)却保存在宫内,许多年轻人都前去临摹学习,然而班迪涅利却想偷偷将其拿出宫外并分割成多个不同部分。包括瓦萨里在内的艺术史学家们对班迪涅利这样做的目的有过许多不同的猜测,但无论如何,最终这一能够反映米开朗基罗创作思想的重要作品就此消失。不得不说,这是佛罗伦萨乃至世界艺术史的一个重大损失。如今只能通过当时其他画家临摹米氏素描作品的局部(图6)来重新构建米氏当时未能完成的画作。许多艺术家或艺术史学家乃至公众对班迪涅利的负面看法也许正源于此。

瓦萨里猜测,班迪涅利这样做的原因之一也许是出于对达·芬奇的爱戴,因为他的老师茹斯提西与达·芬奇有亲密的合作关系,而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又有着强烈的竞争关系。此外,达·芬奇、茹斯提西及班迪涅利本人,与米开朗基罗在艺术上有着不同品味,他们代表了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艺术的另一种发展方向。

图6. 巴斯提阿诺·达·桑佳罗(Bastiano da Sangallo),卡西纳之战,临摹米开朗基罗的卡通,木板油彩,约1452年绘制,高77厘米,宽130厘米,现陈列于英国诺福克郡候克汉厅(Holkham Hall)。(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客观地说,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班迪涅利与彻里尼这些文艺复兴时代的佛罗伦萨艺术家们没有一个是完人,虽然他们都有超越常人的艺术天才,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又都有各种缺点,甚至是令人生厌的短处。当然这也可以称之为个性,因此他们的艺术品味与创作出来的作品也多姿多彩、各不相同。

无论是共和时代还是美第齐家族统治时期,他们都曾得到美第齐家族的大力赞助,可以自由工作并生活在佛罗伦萨——一个对艺术家与其作品可以热情赞誉也可以严厉批评但同时又足够宽容的城市。也许正是这种批判与宽容共存的城市氛围加上以美第齐家族为代表的权贵阶层的慧眼识人,最终造就了佛罗伦萨在文艺复兴时代那无穷的艺术创造力与人才辈出的繁荣局面。

最后,简单展示几座班迪涅利的雕塑作品,虽然它们不如《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那样著名并充满争议,但读者如果认真观看,不难体会出班迪涅利在其作品中所展示的优雅。《佛罗伦萨大公柯西莫一世》胸像(图7)无疑受到了米开朗基罗在美第齐小礼拜堂内的雕塑作品的影响,尤其是主人公身上所穿的古代样式盔甲,但柯西莫的形象则是受到了罗马帝国初期人像雕塑的影响。《法瓮》(Faun)(图8)同样也是一座深得古典精髓的文艺复兴作品。《亚当与夏娃》(图9)描述的是人类祖先在恬静优雅的伊甸园生活,它充满了对人类纯真的赞扬,班迪涅利在此展现了极其优雅的一面。

图7. 班迪涅利,佛罗伦萨大公柯西莫一世,大理石,1539–1540年制,高80厘米,宽78.4厘米,深30.5厘米,现陈列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8. 班迪涅利,法翁,即罗马神话中的潘神(Pan),大理石,1540年代,高58厘米,现陈列于俄罗斯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图片来源:Mikhail Guryev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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