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的汽车连长

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的汽车连长

山东省乳山市金三角大连路北,水泥管厂的三间小平房,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但是挂在门楣上一块写着“自卫还击战友会”的木牌,马上会使人联想到房屋主人们不平凡的血与火的青春岁月……

当原陆军31师炮兵团长邢月阳带着记者,驱车百里来到这里时,四位参战老兵都已经在等着我们了。他们是11军32师炮兵指挥连指导员刘全民、31师91团通信股长曲开平、总后汽车51团二连连长任爱田、31师炮团卫生队长周炳成。关于采访主题,因为邢团长早就和他们谈好了,几句寒喧之后,就穿越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发生的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炮火硝烟之中。

我先说吧,任爱田连长人高马大、声音宏亮打了头阵。

当兵

我是1974年12月从乳山县上册公社入伍的,新兵先在烟台集合,然后坐了9天火车,才到了云南楚雄的总后汽车51团教导队。新兵训练结束后,我就留在教导队学开车,分在10班,每台车4个学员。

我们汽车51团是专为援老(挝)抗美组建的,全团三个营九个运输连,加上修理、司训、保养等单位共450台车。全团的车都是清一色崭新的“解放”CA-10B,“解放”-30绞盘拖车。而当时其它部队还都是老毛子(苏联)的”嘎斯69等老掉牙的车。

在老挝的日子

入伍一年多以后,我已经是个技术熟练、能开能修的汽车驾驶员了,而且很荣幸地被选上成为援老部队中的一员了。

那年头儿能当兵又开车而且还出国真是好上加好,我们全家都跟着光荣,出国时每人还有一套毛料的“中山服”。

当时我国援老部队的主要任务就是为他们修公路,便于我们运送援助物资给他们。援老部队主要分三大部分:工程兵负责修路。空军高炮部队负责防空,当时老美的飞机时不时地就从泰国境内的机场起飞过来骚扰修路。再有就是我们51团的汽车兵,负责为修路和高炮部队运送物资。老挝边境地区非常穷,部队所需的物资,修路的水泥、钢材、砂子都得从我们国内运去,有时还要负责运援老物资。

我们去的时候,美军的轰炸已经不是特别多了,但时不常也有,我们车队就碰上过一次,幸亏我们跑得快藏得巧,没出事儿。但有一回在我们车队前头不远处,老美飞机投了个大炸弹。咱也不知是什么型号的,就那个大炸弹坑,我们全排三十几个人站在里面都没站满!

因为在我们去之前,我国就替老挝修公路了,所以有许多烈士长眠在了异国他乡。差不多隔几十千米就有一座我援老部队的烈士陵园,我们都会去凭吊。总政去的慰问团也去那里献花圈。

当时老挝边境地区也不太平,有土匪,也有特务。为防备万一,我们一台车两个人配一支56式冲锋枪,子弹上膛。一个班5支冲锋枪,一个排还有一挺56式班用机枪,都是为了以防万一。但我们在那里倒也没遇上过车队遭袭的事情。不管怎么讲,带着枪心里踏实!

从我国云南到老挝,地形异常复杂,山大、坡陡、河流纵横、森林密布。天气又特别热,老下雨,衣服洗了好几天都干不了。那里的眼镜蛇发起威有一米多高,还发出咝咝声,真够吓人的……

尽管在异国他乡环境很差,但当时弟兄们的思想境界还是很高的,工作也很出色。1978年5月援老任务完成后,我们51团受到了中央军委和总政治部的通令表彰。

回国参战

其实早在回国前,我们就听说了越南当局猖狂反华排华驱赶华侨的事了。我们心里早就憋着一股气,要教训一下这个忘恩负义的地区小霸!等我们回国之后,前线的战争气氛已经很浓了。

1979年2月17日,第一次自卫还击战之前,我们51团在蒙自、大屯一带的丛林里集结待命。战前一天,团里召开全体干部大会,当时我们的团长是陆兴国。他讲:根据我们的作战任务,预计要伤亡240人!大家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出发前核对手表,当时我戴的是一块“东风”手表。会上要求,往家写信,不准写任何可能泄密的文字。我钱包里就40块钱,装进信封,用胶布封口寄回乳山老家。老家人只见钱也没有信,以为是抚恤金,全家老小哭成一团……

大战开始,我们团是响当当的钢铁运输团,哪里需要哪里去。西线参战的3个军:11、13、14军我们都去。送炮弹、拉伤员、也拉越南俘虏。运伤员时,为了怕颠,我们在车厢底下铺一层厚厚的砂子,再铺上草垫。最让我们痛心的是往回拉烈士遗体,我最多一次拉过40具烈士遗体!当时我就想,这其中有些人几天前可能还坐过我的车开赴前线,可如今……

◎对越自卫还击战中我军射程最远的59-1式130毫米加农炮

黄连山垭口之战抢救伤员

就我自己而言,第一次最惊心动魄的作战是到黄连山垭口抢运伤员了。那天天刚放亮,我接到命令,到黄连山垭口,那边有一批伤员急等转运(前几年记者曾在四川眉山,采访过亲自参加黄连山垭口之战的13军149师红二连长郑家才。据他讲那一战打得极为惨烈,我军在付出重大伤亡后攻占了垭口,堵住了沙巴之敌的退路,为围歼越军王牌316A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红二连伤亡就有102人)。军情急如火,我马上组织车队开上黄连山。占据前方公路左侧山头的越军,发现了我们的车队,就调来了几门六○炮和高射机枪,封住了我们车队前面一段险要弯路。雾还很大,路又不好走,车速很慢,随时都可能成为敌人的“靶子”!到这时,我们早就忘了死的概念,必须冲过去,尽快拉走伤员。我把车队分为3组,每组5辆车,拉开距离,借着山间大雾遮挡,快速冲过那段险路。越军虽然能听见,但也看不大清楚,只是盲目向我射击,所幸没出大事。到了阵地的包扎所,那些抢救伤员的医生看见我们眼泪都流了下来,拉着我们的手连连说:“可把你们盼来了。”我把车队疏散到洼地里、敌人的射击死角处,大家伙紧急把伤员抬上车。

来时难,回去更难。这时山间浓雾已经消散,目标一清二楚,敌人的火力把那一段弯路封得严严实实。怎么办?我把大家召集到一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决定拉开距离,冲出一台是一台。正驾驶把握方向盘,副驾驶从驾驶室内探出身子,观察敌人的弹着点,听着敌人枪炮打过来的动静。猛冲、急刹,冲过去几台车。后来敌人看见没打着我们,就用六○炮追着我们打,前头打后头也打。7班长顾振龙是1971年的兵,经验丰富,一发炮弹落在他车前十几米的地方,炸起的石块砸在玻璃上。他眼瞅着炮弹飞来,紧急刹车,炮弹一响,马上松刹车、猛踩油门就冲了过去。敌人的炮火越来越猛,路边的树木野草都被打着了,浓烟滚滚,正好又掩护了我们。我坐在最后一台收尾车上,董万方开车,副驾驶在中间,我打开车门探出身子观察弹着点。我对小董说:“如果我‘光荣了’,你必须把车开回去!车上还有负伤的弟兄!”这时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向车子左侧路边,小董猛加油门,炮弹轰然响了,我们车子一震,车上的伤员也被震得翻了个身,但没再受伤。

就这样,弟兄们凭借着战前严格训练和在这几天实战中得出的经验教训,驾着车全部安全回到了医院,随车的医生和伤员直向我们表示感谢!

送761的故事

◎汽车行驶在蜿蜒曲折的战区临时公路上

“761”是当时部队的野战干粮压缩饼干的代号。有一天夜里,我们接到命令,为前线某部送饼干。因为这支部队包围了一股敌军,只等天一亮就开始进攻。但部队离敌军很近,不能点火做饭,所以急需压缩饼干。我们这十几部车,迅速到军需库装上761开过红河上的浮桥,向敌纵深开去。车队刚翻过一道小山坡,迎面我军哨兵拦住了车队,说前面的大路被敌封锁了,只能走临时小路。小董下车用手电筒一照,那根本就不叫路,只是推土机在竹林里推出的一段土路(当时前线的急造军路大部分都是这样),更糟的是,这条“路”我军坦克刚开过去,原本就差的路更被坦克压得一塌糊涂。我把大家叫到一起说,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们今晚也要把761送上去,不能让步兵老大哥饿着肚子冲锋。车队都只开着一个小灯,在竹林里艰难前进。突然一台车滑到了路边的泥坑里,烂泥浆把车轮都没了。我们赶忙用车拉,结果把拖车绳都拉断了,车也没出来。没办法只好先把饼干箱卸下拉空车,还不行,后来我们把衣服都脱了,垫在车轮下,全体都去推车,才把车辆整出来,然后再把饼干箱(一车一百多箱饼干)装上。车队好不容易开出竹林中的烂泥路,但前面更槽,根本就没有路!就是一片水稻田烂泥滩,车开进去就得陷进去。工兵正在抢修便道,如果等他们修好了再走,肯定来不及了。我招呼同志们还有工兵把一捆捆的竹子,铺在水田中。我站在烂泥中,指挥一台台车开上这条像“西蒙丝”钢丝床一样的“竹路”。

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我们把压缩干粮送上了前沿阵地,战士们都哭了。看着同志们吃得那么香,我们也掉泪了。一种不祥的念头涌上我的心头——这些步兵弟兄中的某些人可能吃的是最后一顿饱饭了……

在我们车队往回返不久,战斗就开始了,成群的榴弹炮、加农炮、迫击炮、火箭炮炮弹飞过我们汽车的上方,砸向越南鬼子。那一刻,我们高兴极了。

◎任连长(前排左一)和战友们

回忆修碉堡

1979年初打完头一轮仗,我们排立了集体三等功,我和几个班长也立功了。仗暂时是没得打了,但上级又命令我们排15台车、36个人,去河口配合工程兵226团修边境防御碉堡,共去了9个月。那日子也够苦了。36个人就发一顶帐篷,还只能给炊事班的三个炊事员、两个修理工和一个通讯员用,我们只好睡在车厢里。后来我们搭了草房住,其实不遮风不挡雨,就是个摆设,但比住露天地还强点。

那个地方特别热,中午温度达到48度,根本甭想睡觉,到下半夜才凉快点儿。山沟里没有电,只能点蜡烛。开始没经验,带来的一箱蜡烛,全晒化了。后来,我们每天早起头一件事,就是把蜡烛放进事先挖好的一米多深的坑里,盖上石板。没电,电影、电视,什么业余活动都没有,一本《汽车驾驶修理》教材都翻烂了,可还是抢着看……

河口紧挨着边境,敌情复杂,部队、边民都有专用通行证。经常有敌特过来骚扰,所以我们都很小心,轻易不出营区。夜里站岗口令一般是2个字,如果是4个字,那就表示有敌情了。哨兵都是子弹上膛打开保险随时准备射击。

在离我们营地不远处,有个小山村,统共才二十几户瑶族边民,他们对部队特别好,常邀请我们去喝“鸡血酒”(这是边民招待贵客的)。酒颜色红红的,还特别腥,挺吓人的。我去了两次就不想去了,让班长他们替我去。

◎战斗间隙任连长在抢修汽车

再次参战

1984年春节过后,我们团奉命运送驻在滇西的11军31师部队,到西畴县董马集结,准备收复老山和者阴山。

正月初三,探亲家属一律离队,开始战前动员,写决心书、遗书。我共写了6封遗书,给父母、老婆、大哥、二哥、三哥和远在满州里的叔叔每人一封。言词各异,其实就一个意思:“战场上子弹没长眼,万一我回不来,别太伤心,过好以后的日子。”当时全团上下都是如此,大战在即,每人都抱定为国捐躯的信念,踏上征程。正月初七,全团开拔。我们都是夜行军,到达董马过的正月十五元宵节。

4月初十四号工程(炮击老山作战代号)开始,共打了28天,我们负责送炮弹。当时我们51团一营三个连长都是山东乳山县上册公社的老乡。一连长林庆阳、二连长我、三连长丁吉选,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到现在还每天都通电话!

打仗时,我和指导员刘富春平时就看内线电话,听候上级命令。派车10台的任务,我必须带队。当时老山地区用的炮弹最多,炮弹是由别的车队从燕子洞运到前指,再由我们一营的车直接运到炮位上。后来军车不够用了,就征用了800辆地方车辆拉炮弹。

当时大口径的火炮都部署在公路附近,拉炮卸炮弹也比较方便。炮打得多了,空炮弹箱也越来越多,堆得像小山一样,有时你都看不见大炮了,只能看见高昂的炮口……

冲出火海

我军收复老山之后,双方有一个协议,停战3天,收尸!我放心不下家里的留守人员,请示营长回去看看。我带着冲锋枪、手枪,揣上战场通行证,拿着红绿两色小旗子,开上一辆中吉普,用两天一宿跑了800多千米,于那天下午4点回到了团部。正好碰上在家留守的副团长,他一见我吃惊地问:“二连长,听说你带的22台车都葬身火海了,你怎么回来了?”我笑着回答:“那都是谣传,被炸的车是步兵团的。“接着我向副团长讲了冲出火海惊心动魄的一幕。

◎汽车拖着大炮凯旋

那次我们接到任务去落水洞一线部队送给养,要通过敌人的重点炮火封锁区,非常危险。我让指导员留守,自己带车队出发。车队经过麻栗坡到交趾城,那里有我军的152毫米加农榴弹炮和130毫米加农炮阵地。我们在那里集合好,把其它汽车团送过来的干粮转送上一线阵地。而交趾城到落水洞我军阵地有13千米,是越军的炮火封锁区,而且地形也很险,两边是山,中间一条河,有一座桥架在河上,更是越军的“眼中钉”,经常被炸坏,为此我军在附近放了一个工兵营,专门修桥,随炸随修。当然炸坏的路也是他们修,有时我们也下车帮忙。

那次我们装上干粮,不过,这干粮已经不是压缩饼干了,而是上海益民食品厂出的盒饭,据说口味特别好,里面还有一个苹果,但我们还真没吃过!车队装完干粮后一上路,我军的重炮也开火压制越军的火炮,掩护我们通过这段鬼门关。还不错,我们车队冒着炮火硝烟,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时跑时停,总算顺利到达落水洞,步兵战士见我们来了非常高兴,我们也帮忙抢着卸车。团领导把我让进帐篷里喝水。我刚跨进去,敌人的一发炮弹从天而降,帐篷里的三层床板被打穿,扎在地下,幸亏没爆炸。我马上意识到,虽然说这里是敌人的射击死角,但也不安全,必须赶快撤回,因为往回撤是没有炮火掩护的。趁着敌人还没有把桥炸断,我们快速冲了出去。

结果,我们刚离开不大功夫,敌人的炮火便把那里炸成一片火海,步兵团的22辆军车和许多匹战马都完了。

我们虽然冲出火海,但敌人炮火还是追着我们车队打。我手持报话机指挥大家:“刹车—加油—慢行—猛冲—猛加油—猛刹车。”同志们也不含糊,拿出全部的本事,总算安全地回到交趾城。一检查,六班长任道明开的175号车前钢板被炸成两截,方向盘已经失灵。我的殿后车工具箱被炸碎,工具都没了,幸亏没击中油箱。

为兄弟军区开车

两山作战任务完成后,步兵,炮兵都归建回原驻地休整了。但我们不行,还得替轮战的其他军开车,并传帮带教他们。

说到这里,您可能问,难道那些部队没司机吗?

不是,他们有车也有司机,但是他们没跑过云南前线那样危险的路。那里山高坡陡,临时抢修的军路不仅路况差,而且上山下山急转弯,再加上越军的炮火封锁,他们的驾驶员和带来的车都不行。比如,军车上山拉着大炮、弹药很费劲,导致温度急速上升就会发生“气阻”(汽油泵里只进气,不进油),因为当时的汽车都是机械汽油泵,温度一高就会因泵里的簧片软化导致供油不足。只能让车停下来,待个把小时温度降下来才能继续开。而我们的车汽油泵又加了两层簧片,增加了它的硬度,而且又加了喷水泵,上山时温度一高就强制向发动机喷水降温,这样就没事。下山时长时间踩刹车,导致温度过高,刹车油变稀,甩到刹车片上导致刹车失灵,车会翻沟撞山。而我们的车都有刹车喷水降温装置,下山时就不会发生意外了。还有刚才我提到的那段13千米的运输生命线,是越军的炮火封锁带,没有经过战争洗礼的生手或新兵是不行的。而我们51团1营的兄弟们都是经过援老、79年和两山作战的精英驾驶员,对战场的山高路险炮火纷飞都习以为常。再说不管给哪个军开车,都是打越南鬼子,所以同志们没有任何怨言,开着车奔驰在战区险象丛生的山间公路上。我们一营给外军区轮战部队又开了七八个月的车才归建。

在这里,我要对122榴弹炮、152加榴炮和130加农炮这些重炮部队的弟兄们表示由衷的感谢!没有远射程重炮的掩护,我们车队是通不过那13千米的越军封锁线的。

战争反思和回忆

战争是要死人的。我们51团从1979年开始共伤亡26个人,我们一起入伍的就死了4个人。我的一个同乡丁良友就是在我跟前,让越军炮弹炸死的。我倒是没受伤,但年初从楚雄出发时,我体重158斤,归建后穿着很厚的衣服才113斤!当时条件很艰苦,跑长途车拉肚子,没有药只能吃子弹里的发射药,虽然知道有毒,但没办法,先止疼再说吧。按说我们不应该缺吃的,但有一次全连就剩3个午餐肉罐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吃761压缩饼干、午餐肉罐头,真吃腻了,不过有一种酸菜罐头特棒,现在我还想吃!

两山作战以后,地方上有了一些慰问品,烟、酒啥的,但那么多部队分不了多少。有一次我们全连只分到三盒地方慰问的“春城”烟。指导员说:“每人抽一口,这是父老乡亲的奖赏!”,但兄弟们讲:“最好的奖赏是让我们踏踏实实地睡上3天觉!”

任连长干净利索地讲完了自己的经历,点上了一支烟,美美地抽起来……

在记者采访过的多位参战老兵中,任连长是唯一一位讲到战友负伤牺牲没流泪的。用他的话讲,眼泪都流干了,我们活着的人是幸运的,现在就是要尽可能地为烈士和老兵干点实事。

原11军31师炮团团长邢月阳为此次采访提供了重要帮助,在此致以诚挚的谢意!

 
      来源:《兵器知识》2016年第10期